後半程的路,兩人都是深一腳淺一腳地摸黑迴來的。


    也許是有人結伴而行的緣故,滿囤走著夜路,也沒再覺得心慌。


    “這是福報。”


    滿囤突然就想起王氏常常掛在嘴邊的話來。


    啊,還好當初救他一迴,現在,他心裏才踏實許多。起碼從接這人起,他就再也沒空去為殺死的綁匪而內疚,滿囤腦子現在想的都是如何安置這位找上門來的陌生人。


    倒底是讓他留在村裏好呢,還是應該馬上把他送去城鎮?


    家裏是不缺這麽一口吃的,要是這人能留在村裏,無疑是給他自己添了個幫手。


    可惜這人是個賊。


    可這賊能這麽翻山越嶺地找到這窮山溝裏來,看著樣子像是要改邪歸正。這來來迴迴可是上百裏的路程哪,沒點兒誠心,哪裏走得過來?


    再說了,這世間的事也沒有一成不變的道理,這人能為賊一時,還能一輩子都當賊麽。要是他能向善也好,自己若是在救了他之後再幫他重迴正路,也算是完完整整做了一件好事。


    不,不行啊。


    家裏幾個小蘿卜頭都還是小不點兒,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人一看就是帶著一身一時半會兒改不掉的惡習,萬一叫小家夥們學了去,才要傷透了王氏的心。


    還是別讓他留村裏了……


    就這麽思前想後的,一時間,滿囤更拿不定主意了。


    再說了,這會兒他腦子裏還塞了那麽些個疑問。


    不管問他什麽,這陌生人一聲不吭就隻是點頭,越來越多的疑問就自滿囤心中浮起,又在他頭頂上盤旋,最要命的一點,就是他沒辦法跟這人好好溝通。


    不說別的,這人明明知道了他的姓名,卻沒有報出自家大名。難道因為是做賊出身,所以不習慣自報家門?


    這不是為難他自己麽?他要如何向一個明明會說話卻堅持不開口,認真裝啞巴然而又不會打啞語的人來打聽姓名呢?


    滿囤一開始想著這些個問題的時候,他覺得反正這條路還長,一路上走走歇歇,總會在不自不覺中解決掉的。


    結果,一直到他們倆人披星戴月走過了村頭前的綠柳河,他也沒能想出辦法,自然就無從得知這人的名姓。


    連姓甚名誰家住何方都不知道,自己又怎麽敢把他往村裏帶呢?


    村裏這兩天才剛剛經曆了集體搜索外鄉人的風波,這會兒全村老老少少都還敏感的很。自己就這麽冒然地帶著一個連名字跟來曆都說不清楚的人進村,不用問,別人肯定得用異樣的眼光來看待他們家。


    那……就像在醫院登記時那樣給他編個名字?


    臨時給他編個名字也行不通。


    這人又不是真啞巴,萬一哪天高興了,把自己的名字說出來,滿囤想,到時候他自己又該如何跟鄉親們解釋?


    最後,滿囤的辦法還沒想出來,兩個人就已經來到了村前的大車店。


    這會兒正值天熱,各家都在忙活自己的莊稼,大通鋪上丟著幾張爛席,卻是一個住店的人也沒有。


    滿囤看著店裏沒人,自己先鬆了口氣。沒人住就代表著這會兒沒人會跟他打聽身後這生人的事兒,他也就用不著現編假話,支吾一通了。


    滿囤先安了安自己的心,接著扭過頭來,低聲跟這人交待,囑咐他今晚就在這裏過夜,先在屋裏等著,自己出去給他弄碗飯,至於以後如何,等明天一早再做商量。


    結果這人進大車店轉了一圈後,就又出現溝通不良了。不管滿囤走去哪裏,這人就不緊不慢地在他身後跟著。


    滿囤幹什麽,他也不去打擾,就靜靜地呆在一邊兒,等著。


    滿囤心裏就有些犯嘀咕了。


    這位做賊出身,來曆不明,家裏除了他娘,其它的都是小孩子,他確實不想把人往家裏領。


    見著眼下這種情況,滿囤隻好又耐下心來跟他解釋:


    “你既然找到磚窯廠來,是表示感激也好,是來投奔我這裏也罷,我都會安排你接下來的生活,但你不能老跟著我。”


    “我連你叫什麽都不知道,更不能把你往家裏帶。”


    滿囤可以無視這人的點頭動作,但不能無視這個人。這人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根本勸不住。


    這下,滿囤就為難了。


    村裏這些日子正在按著劉首長的意思,見著生人都全村警惕,自己要是吼一嗓子,準保能叫出來十幾號村民。


    可是吧,這人現在在他眼皮底下看著,也沒做什麽壞事,總不能讓他這麽遠的找來了,再重演一遍當日被村民追打的場麵。


    滿囤這一猶豫不打緊,結果兩個人就一前一後的,在大車店這片兒轉了三個圈兒。


    饒是滿囤好脾氣,這會兒也心頭火起,唿的停下腳步,猛地轉身,站在月光下,怒視他身後甩不掉的尾巴。


    這人大半個身子罩在影子裏,見著滿囤動了真火,就往後退了一步,正好靠在大車店的門柱邊兒上。


    這間大車店已經不知道蓋起來有多少年頭了,兩邊上立著的石門柱上刻著一副對聯,是村裏難得一見的工整書法,隻可惜曆經數百年的風吹雨打,字跡有些模糊。


    這人站在門邊上,隨手抓了把稻草,刷刷幾下,把糊在對聯上的黃泥印子給蹭了下去,露出底下的刻字來。


    滿囤倒叫他這番舉動給弄得摸不著頭腦,好奇之下,就借著月色湊近觀看,對聯上寫的不過是:


    青山留客醉,明月送人歸。


    兩句話看完,滿囤臉上就有些不痛快了:


    “你這做的哪門子客……”


    這人隻是微笑點頭,然後把修長的手指在上聯處又點了一下。


    滿囤順著又看了一眼,這才注意到原來這位擦對聯的時候還留了一手,整個上聯裏就隻有“山”字擦得幹淨,其它地方是順帶著清掃出來的。


    “山?”滿囤疑惑了,這山字是打得什麽啞迷?


    慢、慢著,自己剛才怎麽跟這人說話來著?


    剛才他好像說了連名字都不知道,自己沒辦法把他往家裏帶。


    “啥!你叫山,叫什麽山?”


    “上麵寫著青山,就當你叫青山好了。”


    “青山,你聽好了,你不能跟我迴家。”


    ==


    小四蹲在兔子圈兒邊兒上,無視他娘催他迴屋的喊話。


    家裏的兔子好好的,怎麽會突然少了一隻呢?


    難道是自己看花了眼?


    沒辦法,這麽些兔子跳來跳去的,害他白數了好些迴。


    這會兒天都黑了,兔子都趴到窩裏睡得一動不動。


    他自己趁著上茅房的時候,拿著油燈又跑了迴來。


    他哥是不準他們天黑以後還呆到院子外頭的,不過,今天他哥這會兒還沒迴來,娘隻好在院子裏多點了一盞燈。


    他就趁機拎著油燈又來到了兔子圈兒邊兒上。


    三隻大兔子九隻小兔子,一共十一隻來著。


    小四睜大了眼睛,一五一十地清點起來。


    一連數了兩遍,圈裏邊還是整整十隻,少的那一隻沒有迴來。


    唉,真的是丟了。


    上一迴,他也是在圈裏隻數到了十隻兔子,可他哥卻堅持說他數的不對,於是一天之後,當他再數的時候,兔子真的是一隻不少。


    為什麽這一迴兔子就沒迴來呢?


    ==


    院子裏,王氏剛把秋貴從澡盆子裏抱出來,小瓜蛋兒濕露露地蹲在板凳上,看著跟個小青蛙似的。


    王氏揪了手巾,給他兜頭揉了兩把,又套上了小花裙,把他放到院兒裏的席子上,叫他別亂動,接著把洗澡水澆到了菜畦裏,然後自己彎腰撿起了小的們換下來的髒衣服,往肩頭一搭,拎著木盆兒走到了蓄水池邊兒上。


    蓄水池邊上裝著水籠頭,雖說關得不嚴懲嚴總往下露水,但用著可不耽誤事兒。水籠頭一擰開,白花花的河水就流了出來。


    王氏就站在池子邊兒,嘩啦嘩啦地搓洗衣服。


    秋貴坐在席子上,仰著頭在看星星。月光照著他軟軟的胳膊,嫩嫩的腳趾頭,終於,小脖頸彎了下來,小腦袋開始一點一點的,慢慢地,小家夥就以一個複雜的姿勢趴到席子上,唿唿地睡起來。


    王氏撈出最後一件衣服,擰了兩把,轉身搭到院子邊兒的晾衣繩上,擦淨了手,迴來把秋貴兒抱迴了屋裏。


    小家夥沉甸甸的,這段日子明顯長胖了。


    再過兩年,他也能背著書包去上學去了。


    到時候,滿囤就該畢業進城了。


    王氏把額前一縷濕發撩到耳後,直起了腰,三小子為了攢學費,這個夏天可忙壞了。家裏這個夏天存下來的錢湊一湊,夠給老二老三交學費,自己前半年存的錢也夠著冬子上學的,今年不用跟人借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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