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蹤實在不知道怎樣安全地出護城河,但是她知道鐵慈的決定不容更改,三人換上背包裏的水靠,無聲下了水。


    順著水道遊了一陣,出現一道柵欄,萍蹤用淵鐵劍劈開柵欄,三人遊出,視野豁然開朗。


    鐵慈仰頭,隔著水麵,隱約能看見空中有一片一片的微光在閃爍。


    乍一看是星星,但星星不會殺人。


    水裏忽然遊來幾條身影,老遠就在打手勢,萍蹤轉頭看鐵慈,發現鐵慈眼神有點驚異,隨即也做了個手勢。


    對方便來拉三人,遞上用來唿吸的管子,顯然是熟人。


    現在也不好問,萍蹤隻好看著對方給鐵慈打了一長串的手勢,指指上方,比劃了很多很多,很大一片。


    鐵慈點點頭,果然不出所料,上麵全是那會飛會殺人的玩意。


    來接應的是燕南水軍的水鬼,也就是蕭雪崖麾下,蕭雪崖去年就送來一批水性最為精熟的手下,專門守在宮苑水域出口和護城河出口,以備鐵慈不時之需。


    之前在宮中地下水道埋伏攻擊銀衣人的也是他們。


    對方在做手勢,示意鐵慈和他們一起浮上去,他們會用身體護住鐵慈。


    鐵慈搖搖頭,閉目想了一會。


    自己的數據,是個什麽樣的數據?


    關於師父那個時代的知識,她所得有限,目前知道的,一些是二師兄嘴快當兒童故事說出來的,一些是自己的推論。


    指紋?不太可能,指紋太小了,不方便遠距離掃描。


    眼睛距離?很多時候自己是低著頭的,也沒妨礙對方找到她。


    肌肉什麽的?那可麻煩了,總不能割肉。


    她想了想,拔出淵鐵匕首,飛快地在手指上一割。


    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中,她將手伸出水麵。


    鮮血流了一手,在護城河麵上招搖著。


    沒有動靜。


    不是鮮血。


    下一刻鐵慈冒出水麵。


    眾人大驚——皇帝怎麽這麽冒失地就出去了!


    萍蹤急忙伸手去抓她的腿,嘩啦一聲水響,冒出大半個身體的鐵慈,又沒入了水中。


    方才依舊沒有動靜。


    這意味著,對方的數據,應該涉及全身。


    所以手出去沒事,血出現沒事,半個身體出現也沒事。


    全身數據……


    鐵慈沉默了一會,忽然一指點在自己胸口。


    隨即眾人便更加目瞪口呆地看見鐵慈,渾身骨節忽然發出劈啪聲響,隨即整個人在慢慢縮小。


    轉眼便矮了三寸。


    景緒最先反應過來,這是縮骨。


    縮骨是需要大量真氣維持的,以鐵慈現在的狀態,並不適合。


    下一刻,鐵慈吸一口氣,猛然衝出水麵。


    ……


    指揮部裏,銳看著上空監控裏轉化來的有些模糊的水下畫麵,眉頭挑起,十分驚異。


    大乾這個皇帝,總能不斷出乎他的意料。


    她竟然能通過試探,猜到這邊錄入的是她的骨骼資料,並想出了應對方法。


    不過他隨即便冷笑一聲。


    還說沒和大乾皇帝泄密。


    這明顯是雲告訴過對方。


    不然一個低等文明的封建統治者,憑什麽能逃到如今?


    不過……


    銳不以為然地笑了一笑。


    改變骨骼分布逃過掃描,好主意。


    但是她以為,所有危機,都真的都在頭頂嗎?


    ……


    嘩啦一下,鐵慈披水而出。


    被總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再次震驚的人們,忙不迭也跟著衝出來,那群水鬼不顧一切地向鐵慈撲來,要用身體為皇帝擋下致命的攻擊。


    脫胎於南粵水軍的燕南水軍,對皇帝陛下很有好感,很多人當年在船上和鐵慈同行過,而也是在鐵慈那一次同行後,他們大帥對他們好了許多。


    之前大帥軍紀嚴明,從不吃空餉,也不克扣他們,但是大帥出身太貴重,和大家尿不到一起去,有時候還因為不知疾苦,對士兵缺少體諒,比如他曾經製定過強度非常大的訓練計劃,認為他可以別人一定可以,卻不想想出身農戶從小缺少營養的新兵,哪裏支撐得下來。


    現在大帥待他們還是淡淡的,但是各方麵的待遇細致體貼了很多。


    這恩惠,大家心裏有數,八成和陛下有關,聽說當年在船上,大帥沒少被陛下整。


    有段時間還一直戴帽子,傳言說是被陛下剃了光頭。


    總之,對於偏遠地區的士兵來說,原本天高皇帝遠,皇帝在他們心中並不見得比大帥高貴,但對於能教育他們心目中神一樣的大帥,且能剃大帥光頭的皇帝,那地位絕對隻高不低。


    不過此刻他們的奮不顧身倒也用不著,因為鐵慈出水之後,上頭依舊毫無動靜。


    果然縮骨是有用的!


    這讓大家大喜,都急忙出水。


    此時天色將亮,城門卻還沒到開的時辰,天光朦朧如罩紗。


    鐵慈背對城門出水,第一時間就想瞬移先盡量走遠再說。


    然後她發現自己瞬移不了了。


    不禁想起當初慕容翊教她縮骨的時候也曾說過,縮骨需要大量真氣維持,在沒有熟練之前尤其如此。縮骨也不能隨意被破壞,一旦被破壞,骨骼關節會輕微受傷,短期內就不能再縮骨了。


    那就隻好遊出去了。


    鐵慈隻好老實劃水,奈何第一次縮骨,實在哪哪都不對勁,手腳都快不知道怎麽用了,不禁再一次懷疑,當初慕容翊以縮骨之能維持頭牌形象,也是因為身高不符打消了她很多次疑惑,他當初縮骨又久又自然,可想而知一定早就開始了女裝大佬的生涯。


    她遊得慢,萍蹤看得著急,上前夾住她準備帶著她遊。


    ……


    指揮部裏,銳看著鐵慈已經遊到護城河河心位置。


    在他麵前的屏幕上,整條河清晰地分為上中下三層,最下層的河泥是黑色,在黑色的河泥中間,有個白色的光點,光點正向外輻射出扇形的波浪光芒。


    鐵慈正向這扇形區域裏遊去。


    銳盯著鐵慈,眼神裏滿滿篤定的笑意。


    馬上,這場本不該這麽費力的追逐,就要結束了。


    ……


    萍蹤水性很好,夾著鐵慈往前一躥,就躥出了好遠。


    眼看離河岸已經不遠。


    鐵慈心中警兆突生。


    下一刻她感覺到腳下忽然一重。


    她隻來得及將萍蹤猛地推了出去。


    隨即腳下的沉重便變成了一股翻天攪地的力量,一股巨大的吸力帶著盤旋之力從腳下衝來,瞬間將她四周的水域都攪成了一鍋沸騰的粥,鐵慈一低頭,就看見細細一道水流盤旋而上,越來越大越來越急,最後在水麵形成了一道巨大的漩渦,除了被她先一步推出這個區域的萍蹤,所有人都被卷在這漩渦內碰撞轉圈,身不由己往下沉。


    萍蹤一臉愕然迴頭,就發現人都不見了,隨即便要衝過來,卻看見水麵上露出鐵慈的手,極其堅決有力地對她揮了揮。


    萍蹤停住,明白這是鐵慈不讓她接近,正想什麽辦法可以救人,忽然聽見動靜,在水中迴首。


    ……


    鐵慈感覺現在自己像一塊破布,被不斷旋轉擠壓,天旋地轉就不必說了,全身的血肉都似乎要被擠幹甩脫了。


    這一霎她竟然不合時宜地想起師父提過的洗衣機,一個什麽滾筒,衣服在裏麵甩甩就能幹。


    她現在大概也就像那麽一件被甩幹的衣服。


    然後她聽見了嘣、嘣的聲響,清脆而迅速。


    有細微的炸痛從關節處躥起,她反應過來,因為這漩渦,縮骨被破壞了。


    她低頭,在這一片混沌中勉力睜眼,察看河底。


    不能坐以待斃。


    護城河這點大地方,不可能自然生成漩渦。


    河底一定有機器,這是機器形成的漩渦,目的就是將她拖下去弄死,至不濟也能破壞她的縮骨,下場一樣是死。


    唯一的辦法,就是破壞機器。


    可惜被卷入漩渦太快,無法通知萍蹤這一點,而且這河底泥沙已經都被激揚而起,視野混亂,機器又一定處於漩渦的最下方中心,隻有卷進去的人才有可能破壞或者關掉機器。


    念頭一閃而過,鐵慈在漩渦中伸手拔刀。


    和巨大的迴旋之力對抗非常艱難,她幾乎是一寸一寸地拔出後腰的刀,同時還被帶著一圈一圈地極速旋轉,漩渦還在擴大,因此她沒有被第一時間卷下去。


    強大的水壓巨石一樣壓住了她的手,而離心力讓她胸悶惡心,刀才拔出一半,哇地一聲吐了。


    她不敢睜眼,怕看見自己被糾纏在自己的嘔吐物裏,隻好憑感覺繼續拔刀,期間也不知道哪個倒黴蛋被卷過了她身邊,將她好不容易拔出一半的刀又撞了迴去。


    鐵慈險些吐血,睜眼看見一條血帶纏繞旋轉轉眼不見,又深感同情。


    她隻好再次拔刀,用力太過,青筋綻起,骨節發出吱嘎之音。


    ……


    屏幕前,銳盯著艱難拔刀刀又被撞迴去的鐵慈,搖頭歎息道:“聰明人好像運道都不算好。”


    ……


    “鏗。”一聲,鐵慈終於徹底拔出了刀,但此時她也已經被卷到了接近河底的地方。


    河底是漩渦生成地,吸力更加強烈,以至於鐵慈的刀剛剛拔出來,就脫手而去,刀光一閃,卷入河底深處不見。


    鐵慈眼睜睜看著那刀在水中劃過一道青藍暗光,隨之又帶出一抹血虹,也不知道哪個倒黴蛋遭了殃。


    她也險些吐出一口血來。


    ……


    屏幕前,銳看著那刀一閃不見,快意地笑了一聲。


    ……


    鐵慈一低眼,看見河沙之中,埋著一個白色的物體,不過扇麵大小,看起來光滑圓潤,隻有側麵有一點小小凸起。


    還沒看清楚,身側唿唿連響,黑影連閃,幾個水兵被卷了過來,先後撞上那白色物體。


    鐵慈親眼看見第一個撞上的人,在離那機器還有幾寸之時,便七竅流血,一張臉瞬間變形,軟趴趴在河中漂浮動蕩,看上去像臉忽然變成了麵具,令人心中發瘮。


    那人一張嘴,一口血便噴了出來,同時被噴出來的還有無數碎骨。


    他身上的骨頭,好像在接觸機器的一瞬間,就被粉碎了。而且是外皮未傷,內骨全碎。


    鐵慈注意到機器四周幾寸區域內,水波都以一種怪異的狀態扭曲著。


    又一個人無聲撞了上去,在水中毫無動靜地骨碎,成了一具皮囊。


    “錚”地一聲,鐵慈背後射出一枚飛鏢,飛鏢連著鐵鏈,越過漩渦,紮入河底。


    其實在這樣的漩渦中,實在不能指望這飛鏢能固定住,但出乎鐵慈意料的是,飛鏢也不知道紮到什麽石縫,竟然固定住了。


    簡直不可思議,但也顧不得狂喜,鐵慈伸手一抄,抄住水中也不知道是誰散開的腰帶,用盡全力對那個凸起揮去。


    下一刻唿地一聲,腰帶果然被卷走。


    好運氣很難接二連三。


    而且巨大的吸力下,飛鏢也隻能固定短暫時間,鐵慈已經感覺到背後漸鬆。


    再不關掉機器,她就和那接二連三成為皮囊的水鬼一樣下場。


    忽然一條黑影撞入她的懷中,鐵慈低頭一看,是一個水兵。


    那人對著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那個凸起。


    鐵慈一怔,沒想到在這種情形下,還有人和自己一樣,發現了那個開關。


    那人看她沒立即動,惶急地拉她。


    倆人的身形都在漩渦中飄搖,隨時可能被卷下去,尤其是那個黑衣水鬼,他的位置比鐵慈更下一點,已經進入了力場,鐵慈已經看見他露出痛苦之色。


    身後又是一鬆,飛鏢要撐不住了。


    一旦鬆開,大家就要一起死。


    鐵慈一咬牙,抓住了他的手。


    此刻她才看清對方的臉,還是個少年,臉色蒼白,眼神裏有恐懼,卻依舊堅執。


    他對鐵慈點頭。


    下一刻鐵慈身子往下一沉,漩渦一卷,錚地一聲飛鏢從石縫中彈開。


    而此時鐵慈也用最後的力量,把那少年水兵的身體,順著漩渦的流勢,揮了出去!


    狠狠撞向那個側麵凸起。


    “哢”地一聲,反向用力過猛,她右手三根手指齊齊折斷。


    機器卻似有感應,猛地一顫,忽然吸力增強。


    漩渦加大,濤卷浪飛,唿嘯若雷。


    鐵慈再也抓不住那少年,唰地一下被卷向機器。


    顛倒混亂中她隱約看見那少年身體還沒撞到機器,就被卷開。


    她心中長歎一聲,閉上眼睛。


    用盡全力,卻差三分運道。


    罷了。


    這一霎自襯必死,卻也並沒有如傳說般瞬間迴溯一生,隻在刹那間,腦海中浮現慕容翊的臉。


    此生終究不能再見了。


    你要好好的。


    ……天地忽然一靜。


    有那麽一瞬間,鐵慈以為自己已經往生極樂了。


    所以才從驚濤怒浪之中眨眼進入永恆的安靜,長天悠悠,身若浮雲。


    以至於她竟然生出一種難得的放鬆之感,心想,哦,終於結束了。


    好像也挺好。


    但隨即她便從這幻覺中清醒過來,發現身軀漂浮是因為還在水中。


    而漩渦已經消失不見了。


    四麵安寧,水下光線暗昧,隱約看見幾條人影在水中漂浮,極輕極軟像麻袋一樣漂著,讓人看著極為不適。


    是死去的那些蕭雪崖麾下水軍。


    其中就有那個方才用身體作為武器,請鐵慈將他揮出去的少年。


    他漂在鐵慈的正下方,臉側著朝下,渾身也像麻袋一樣波浪狀起伏,隻有一隻右手,似乎還留著骨骼,正直直地向前伸著。


    鐵慈盯著那直挺挺的手,那少年留下的唯一還有骨骼的部位。


    他在最後那一霎,拚盡全力伸手,按下了開關,關閉了機器。


    因此他的右手沒有被機器粉碎,凝固了此生最後的姿態。


    他用命救下鐵慈,鐵慈卻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隻能牢牢記住他的顏容,將來遇見蕭雪崖,善為撫恤他的身後。


    但那一條不曾超過二十歲的生命,終究是挽迴不了了。


    身周這些年紀都很輕的燕南水軍的命,都挽迴不了了。


    鐵慈沉默著,此刻她十分疲憊,渾身疼痛,在和機器漩渦的搏鬥中,她耗盡了全部的力量,除了手指外,肋骨似乎也骨裂了,以至於現在連遊泳都遊不動,隻能閉氣往上慢慢浮。


    上方有人遊來,是萍蹤來接應了。


    ……


    指揮部裏,銳看著毫無動靜的機器,眼底閃過一抹譏誚的笑意。


    有時候,感覺最接近勝利的時刻,才是最毀滅的時刻。


    ……


    萍蹤伸手來拉鐵慈。


    鐵慈忽然感覺腳底微微震動。


    她本已經被震得渾身發麻,感官遲鈍,但天生性情敏銳,立即低頭看去。


    隨即一片混沌,還沒完全沉澱的河底,忽然一閃一閃發出紅光。


    正是那先前白色機器所在的位置。


    鐵慈心中一跳,一把抓住了萍蹤,也不知道從哪爆出來的力氣,猛地往上躥。


    可她心中絕望已經升起。


    那明顯是要爆炸,這種最後的留手,這種來自於超越這個時代的武器,一旦爆炸,造成的傷害絕對不會是幾隻小魚小蝦。


    整個護城河內所有活物,一定都逃不過。


    ……


    銳看著屏幕裏拚命逃生的鐵慈,眼底露出笑意。


    真是,很敏銳啊。


    可惜,這迴再也來不及了。


    哪怕逃到了水麵上,隻要還沒離開這處水域,都絕無生路。


    ……


    紅燈節奏性閃三次後急速連閃,鐵慈卻還離水麵還有一些距離。


    ……


    銳微笑著,起身。


    任務結束了。


    他點起一支在他們那現在很昂貴的煙,靠著操控台,深深吸一口,享受地微微仰起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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