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蓋之隔的地下。


    太後舉著斷了的手指,仰著頭,怔怔看著頭頂,看著那一線希望的天光如白駒過隙,眨眼不見。


    她身後兩個宮女發出一聲絕望的哀啼。


    太後忽然發狠地再次撲過去,近乎瘋狂地用頭撞,用肘頂,用護甲劃,她的手肘早已撞裂,染著斑斑血跡,這一撞,哢擦一聲脆響,她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頭頂鐵蓋,沉沉地壓在那裏,是噩夢裏掙紮不出的黑暗。


    她知道,再也出不去了。


    鐵慈親自守在這裏,親自鎮壓在她的頭頂。


    這惡毒的女人,故意給她希望,再將她一腳踹入絕望,要她在焦煙和冰水中受盡折磨才死。


    力氣已經用盡。


    頭頂卻再推不開絲毫的縫隙。


    她發出今生最後一聲慘痛的呻吟,低沉不甘,是胸腔裏擠出來的最後的鬱氣和恨意。


    一雙細長蒼白的,指甲尖尖的手,在水麵上無力地垂了垂,便無聲無息地沉入了水中。


    一點氣泡咕嘟嘟地泛上來,在焦煙中靜靜消弭。


    ……


    金殿覆雪,一色皚皚,因此夜色中那一片的衝天的火紅和焦煙,整座盛都都看得見。


    百姓拎起了心,不知道宮中發生了什麽,一場大火,至夜至明。


    無數人聚在廣場前不肯離去,默默祈禱。


    重明宮前,忙碌的大臣們同時停住了腳步,望著慈仁宮的方向,神情複雜。


    陛下,解除危機的第一時間,便燒了祖母的慈仁宮。


    直到此刻,所有人才清晰地認知到,看似沉穩平靜的鐵慈內心裏,藏著無窮無盡的滔天的恨。


    從此以後,她不會再心軟,不會再憐憫,她不再是當初那個謙衝慈和、宇量弘深的皇太女,她是大乾萬裏江山唯一的、最冷靜而堅執的主人。


    慈仁宮內,鐵慈終於緩緩離開了那片平地。


    仿佛是從隨便哪塊地麵上走開一般,她走過護衛們清出的通道,走過跪滿一地的瑟瑟發抖的人群,走過等她走後繼續往宮牆上潑油的宮人身邊,一直到坐上暖轎,始終沒有迴頭。


    慈仁宮在她身後靜默燃燒,她身後是雪中宮闕,紅蓮萬朵。


    重明宮前,群臣等到了披著一身煙火氣息歸來的新帝。


    夏侯淳在她身後對大臣們道:“太後心傷蕭家之亂,為求贖罪,燒宮自焚,援救不及。她本就是逆臣親眷,焚宮亦是大罪,看在其對先帝撫育之恩份上,免罪,改賜太皇貴太妃封號,不入昭陵不享太廟供奉。因自焚屍骨難尋,慈仁宮就此封宮。”


    眾人沉默聆聽,心內寒浸浸的。


    這是連屍骨都不許入葬,要讓太後永遠淪為孤魂野鬼啊。


    死一般的寂靜。


    人們默默看著那個背影。


    哪怕最為端方守正的文臣,也無人發聲。


    良久,賀梓領頭躬身,“臣等,領旨。”


    不等鐵慈迴應,他又道:“陛下,按照皇律,先大行皇帝應奉梓停靈於重明宮,隻是重明宮毀損……”


    “奉於承乾殿。”


    賀梓立即道:“是。現今外敵未靖,京城未穩,盛都百姓與士子正齊聚正陽門外,等待宮中消息。為安定民心,請陛下於承乾殿柩前繼位。主持其後的喪儀及登基大典。”


    “……準。”


    ……


    重明宮裏,群臣俯伏在階下。


    內侍已經小殮完畢,魚貫退下。


    鐵慈親手將父皇抱入棺槨。


    抱起的那一刻心中一慟。


    都說新逝的人軀體沉重,因為滿載留戀和不舍。


    她懷裏的身體卻那麽輕,竟已經在她不曾察覺時如此枯瘦憔悴。


    她捧著他像捧著一陣風,那風拂過她無憂童年,落英繽紛裏一張笑臉。


    掠過她日夜苦修的少年,是那一雙總是輕輕撫摸她發的手。


    經過她漸漸長成的青年,是那看見她時總飛快揚起的袍角,是總是壓下滿腹心事迎上來的暢快笑意。


    她的父皇,一生是那金絲籠中的囚鳥,雙翅承載不了高天的風,卻一直用盡全力地展開,隻求能庇護她多一點,再多一點。


    她為了生存遠走天涯,他便在深宮之內為她努力掙紮。


    隻有一生裏最後一年,他才是自由的,才做迴了自己,然而這最後一年,自己沒有伴在他身邊。


    她攜著風煙和血歸來,他以信任和愛迴報,她是這世上最幸運的皇儲,從未嚐過猜忌打壓的苦楚。


    大抵世事便是如此,永不能予圓滿的圓,這裏得了一處,那裏便要缺上一處。


    到了最後,天意要讓她以最大的苦楚來償。


    鐵慈的手,緩緩拂過皇帝的衣領,將衣領攏好,遮住了脖子上色呈紫黑的瘡疣。


    什麽東西迎風一閃,晶瑩落下,她一抬手接住。


    眼淚不能落在新逝者的身上,不然便不能放心地走了。


    她怔怔看著指尖那一點冰涼,龍燭的明光映射其晶瑩若鑽。


    父皇,對不起。


    我拚盡全力,想要顧好你的餘生,到頭來,卻依舊是我害了你。


    一切的苦心經營,終抵不過天意無情。


    父皇,且好好地走吧。


    勿需牽記,勿需掛念。


    這巍巍盛都,這大乾江山,你且放心,我已接下。


    來生,但望你托生尋常家,生於山清水秀煙柳江南,一生無須建功立業,隻求和樂安寧,一世無憂。


    她緩緩起身,走入側殿,那裏停著靜妃的靈柩。


    窗戶都開著,桌上被鎮紙壓著的紙張簌簌作響。


    鐵慈停在桌邊,低頭看著那一張血跡淋漓的字。


    側殿因為停著妃嬪的屍首,群臣並沒有進入,隻有她靠近這張桌子。


    她低頭看著那張紙,看了良久。


    桌案下火盆裏銀絲炭微微閃耀著紅光。


    良久。


    鎮紙被輕輕挪動到一邊。


    一陣風過。


    血色殷殷的紙被刮入炭盆中,迅速打卷,發黑,變灰。


    最後散在風中。


    雪色的袍角無聲移過桌案,停在了靜妃屍身前。


    鐵慈沒有坐下,沒有靠近,目光在母妃分外細膩蒼白的肌膚,和打磨得光滑圓潤的指甲上緩緩掠過。


    母妃。


    作為你的親生女兒,在你死後,我竟然不知道該和你說什麽。


    應該是悲傷的,但是我的眼淚,在心裏已經流盡了。


    或許也還有恨,你是如此愚蠢和軟弱,以至於我用盡全力,都不能阻止你往深淵滑落,還帶落了父皇。


    但追究你又有什麽用呢,你隻是個出身尋常的小吏之女,你的見識和眼界注定了你永遠不能適應宮廷,如果你在正常宮廷裏生存,早就應該魂歸離恨天,那也就沒有我和後續的故事了。


    歸根結底,錯處在我。


    沒有更多的時間和準備,來讓你適應多年傀儡一朝自由的身份和心態轉變。


    沒有更多的警告和戒備,來讓你懂得這宮廷險惡,人心如淵。懂得即使我已掌權,危機和敵人依舊無處不在。


    隻選擇了一味保護你,阻隔你,覺得你是扶不起的阿鬥,那就安分呆在原地好了。


    卻忘記了,毫無分寸和警惕的愛,會將所有人都打入地獄。


    母妃。


    父皇的景陵還沒建造完畢,他會停靈在景山昭元殿三年。


    三年後,我會送他入景陵。


    至於你,入妃陵吧。


    我想他不會想要你陪伴,正如你定也無顏見他。


    下輩子,但望你也不要入皇家,不要再遇見,不要再癡戀。


    希望終有一日,你能懂得,如何為自己活。


    ……


    兩具棺槨,緩緩被抬起。


    鐵慈立在殿中,身後,賀梓親自為她換上素冠,赤雪跪在她腳下整理麻衣。


    鐵慈一動不動,看著那巨大而沉重的兩方,沒入前方的素白深紅中去。


    喪鍾響起。


    她微微仰起下巴,凝視前方淡白的天光。


    從今天開始。


    我。


    便沒有爹娘了。


    ……


    天色微明之時,沉厚雄渾的鍾聲,響徹盛都。


    所有人都抬起頭,凝視皇宮的角樓和角樓之巔不散的霾雲,默默數著鍾聲。


    四十五聲。


    陛下駕崩,國喪。


    哀聲如潮水滾滾自宮門前蔓延向盛都的阡陌街巷之中,無數人走出家門,俯伏於地。


    樹上新雪未化,滿城便又戴白。


    無數的百姓和士子湧上廣場,默默等待。


    重明宮殿門緩緩開啟。


    一大一小兩座棺槨迤邐而出,雪地中延伸出長長的隊伍。


    麻衣素冠的鐵慈走在最前方。


    承乾殿前,大行皇帝龍棺之前,賀梓跪奉玉璽遺旨。


    “請皇太女殿下柩前即皇帝位。”


    群臣三跪九叩。


    “請皇太女殿下柩前即皇帝位!”


    鐵慈立在父皇金棺之側,手扶著冰冷的棺蓋,沒有看那皇朝至高無上的代表,手指輕輕在光滑的棺蓋之上摩挲。


    像撫著父皇最後毫無溫度的臉。


    這一霎,她一直堅剛的心,忽然出現了一絲迷茫。


    眼前的這兩樣東西,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如果她不是她。


    如果她不是大乾的皇儲。


    如果她隻是鐵慈。


    她願拋棄一切,一無所有,窮困潦倒,一生苦難。


    隻求時光能倒流,隻求父母能安在,隻求離人有歸期。


    隻求這無情天地,還她一個自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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