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人衝了上來。


    雙手端著一個大鍋,猛地將鍋裏的羊肉湯潑在了剩下的半截冰橋上!


    羊肉湯立即在冰橋上凝結、生凍,凝出一層雪白的膩膩的羊油,零碎的褐色羊肉和黃色的薑片,紅色的辣椒,紅紅黃黃白白地凍結在冰麵上。


    端木停住了。


    他一直沒有表情的臉上,終於出現了嫌惡和意外的神情。


    然後他急退,一直退到沒有羊肉湯的地方。到了冰橋的邊緣。


    端著鍋的是方懷安,潑出一鍋之後並不停留,又端起一鍋潑出去。


    這迴端木一揮袖,羊肉湯便在半空凍住,再砸迴他的胸膛,將他生生從城牆這頭,砸到了城牆那頭,撞破堞垛,落下了宮牆!


    驚唿聲裏,所有人救援不及。


    忽然一聲銳響,像天地間忽然劈下一柄巨刀,夾雜著巨大的風聲和唿嘯,銳響過後,方懷安的身影再次出現在宮牆牆頭。


    卻是平躺著的,雙目緊閉臉色蒼白。


    隨即眾人才看見他身下平平托著他身體的手。


    那雙手剛一出現,就將方懷安給扔了出去,砸在了趕過去接應的士兵懷裏,隨即一條紅白色的人影炮彈般地升起,一伸手,手中已經多了一把刀。


    下一刻那刀上燃起熊熊大火。


    剛剛趕來的萍蹤,另一隻手一招,一個士兵的長槍到了她手中,她運勁一握,長槍一陣吱吱連響,槍尖凝出冰棱,閃電般向前延伸,越來越長,越來越長,最後直接從城牆這頭,穿到城牆那頭!


    她衣裳左紅右白,左手抓著冰棱長槍,右手抓著烈火長刀,半空騰躍而起,向城牆那頭的端木狠狠劈下!


    轟然巨響。


    冰橋一半碎成漫天冰屑,一般化為瀑布當頭瀉落!


    萍蹤腳下的城牆地麵無聲無息裂開,豁出一條寬達一尺的裂縫,貫穿全牆。


    紅白人影一閃。


    萍蹤已經越過五丈城牆,冰槍火刀,砸向半空隨雪飄起的端木頭頂!


    ……


    重明宮內,燃著無數火盆,鋪著厚厚地衣,讓剛從冰天雪地裏進來的慕容翊,不適應地打了個寒噤,後背頓時出了一身汗。


    有那麽一瞬間,他隻覺得渾身難受,卻又說不清哪裏難受。


    鐵儼當先而行,直到在大殿深處的軟榻前坐下,案幾上堆滿了奏折。雙胞胎正在給他整理這些奏章,看見皇帝進來,行禮後分列兩邊。


    兩人看見慕容翊,並沒有做出目不斜視模樣,都對著他微微一笑。


    慕容翊隻要男人們不在鐵慈身邊,都不在意,也微微頷首。


    鐵儼看在眼裏,並不說什麽,他很喜歡雙胞胎的落落大方,自然不會介意。


    他溫言道:“時辰不早了,去前廷休息吧。”


    楚行白兄弟倆晚間會在前廷專門的值房住宿,進不了內宮。每旬會輪流休沐一次。


    今日因為鐵儼臨時出門,迴來晚了,他們已經算是加班了。


    兩人行禮退下,鐵儼自顧自翻看折子。


    他沒叫慕容翊坐。


    慕容翊解下大氅,遞給內侍,自己找了個矮凳坐了。


    他倒也想在老丈人麵前謙卑一點,奈何身體實在不允許。身體內泛起無窮無盡的酸痛麻癢,連骨頭都似乎在寸寸變軟,他舔了舔唇,頭腦有些暈眩,心間仿佛有什麽在燒,沒來由地在渴望什麽,卻又不知道該渴望什麽。


    他坐在那裏,微微垂了眼,捏緊了掌心。


    看一眼那些折子。


    不是說奏章現在都全部已移交給鐵慈了嗎?皇帝這裏哪來這麽多奏章。


    鐵儼翻了幾下,將折子一扔,看了慕容翊一眼,冷笑一聲,煩躁地揮揮手,示意內侍將折子給慕容翊送去。


    慕容翊有點詫異地接過折子。


    鐵儼道:“都下去吧。”


    所有人都退了下去。


    慕容翊翻開折子,抬頭題目映入眼簾。


    《諫皇太女納遼東王世子書》


    再翻開一本。


    《求誅遼東王世子書》


    再翻一本。


    《求為儲君詔選國父書。》


    ……


    慕容翊合上折子,看著麵前這座小山。


    從數量上看,大概大乾朝臣差不離都在這了。


    上座,鐵儼輕聲道:“你執意要和阿慈在一起,你想過她會承受多大的非議和壓力嗎?”


    “你想過你會給她帶來多大的麻煩和苦處嗎?”


    他指著那山一樣的折子,“這隻是今天的,送到我這裏來的數目,還有更多的在阿慈那裏,最近每天都有這麽多。而在方才,你被接進宮,阿慈宣了整個太醫院後,在宮中值戍的內閣,幾乎所有人都立即上了折子。”


    “大乾英明仁慈的皇儲,用多年時光,兩年出生入死才換來的聲譽口碑,因為這一接,這一宣,就要毀於一旦。”


    “慕容翊,你親眼看著她堂堂一個皇儲,是怎樣掙紮求生,怎樣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你比任何人都知道她的不容易,那你口口聲聲說愛她,卻不管你的存在你的行為會給她帶來怎樣的影響,你,這算愛嗎?”


    ……


    宮城前,萍蹤悍然下劈,冰雪烈焰流轉於一人之身,遠望去如一個巨大的紅白二色的漩渦。


    漩渦唿嘯著,岩漿與寒冰同存,似要將萬物都毀滅於其中。


    距離漩渦還有三丈,宮城廣場地麵齊齊崩碎,碎磚亂石夾雜著積雪崩起三尺高再落下。


    端木立在漩渦的正下方,抬起了一根手指。


    豁剌一聲響,一道金光自天而下,如一根合抱粗的巨釘,釘向萍蹤頭頂。


    ……


    瑞祥殿前,鐵慈聽見丹霜稟報,麵色一變,停住腳步。


    桑棠怎麽會忽然出了慈仁宮?直奔瑞祥殿?


    此時她隱約聽見極遠之處似乎有些不小的動靜,但是她已經來不及作任何反應了。


    頭頂的天忽然黑了。


    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連身邊的丹霜赤雪都看不見了。


    不,不僅僅是黑,這種黑仿佛是粘膩的,有質的,像泥潭似深淵,人陷身其中,仿佛連五感也漸漸喪失。


    而屬於桑棠的那種她非常熟悉的威壓,就在這片仿佛衝不破的永恆的黑中無處不在,像整整一座天,向她壓了下來。


    隻一瞬間,鐵慈悶哼一聲,鼻下出血。


    ……


    宮城之前,金光劈下,紅白二色漩渦轟然炸開。


    宮城上下無數人被氣浪掀得紛紛栽倒,站在城牆邊緣的人直接被掃下城牆。


    萍蹤箭一般倒飛,轟然砸在宮牆之上,硬生生嵌在了牆上,頭發上還在劈啪作響。


    端木落在了雪地上,指尖一彈,一縷衣袖碎片,落入雪中不見。


    ……


    慕容翊凝視著那些奏章。


    鐵儼盯著他不語。


    殿中氣氛沉默得令人窒息。


    良久之後,慕容翊才緩緩抬頭,麵色在昏暗燈光微微發白,聲音卻清晰堅定。


    他道:“朝臣鼠目寸光,陛下也是如此嗎?”


    他道:“正因為我知道太女連那般的困境都闖出來了,所以這些諫言,非議,對她來說,也絕不是跨不過去的坎。”


    “如果我連這點事都在意,都因此心生退意,都想著放棄,那是對她的不信任,是對我們之間感情的不信任。”


    “我和她,不玩那些所謂的隱忍、成全、犧牲、大義。因為她不需要,我也不需要。我信這天地之大,總有路可走;我信我一生對她忠誠,不會帶給她任何傷害;我信因我造成的她的所有煩難,最終我都會給她十倍的補償。”


    “她對我好,與他人何幹?群臣嘵嘵,那就讓他們閉嘴。蕭氏都被亂拳打死,怎麽,他們是以為自己比蕭氏更扛揍嗎?”


    鐵儼猛地一咬牙,忍住了要噴出來的笑。


    他一指慕容翊,怒道:“豎子至此時猶自大放厥詞!”


    慕容翊平靜地道:“陛下,不用裝模作樣了,你找我來,給我看這些,說到底並不是逼我離開阿慈,因為你知道逼我沒用,阿慈也不會答應。”


    “你不過是心下不安,想要我一個承諾而已。”


    他四處看看,目光尋找。


    重明宮中,鐵慈有過嚴令,不允許任何人攜帶可能造成傷害的器具,違者立即杖斃。慕容翊進宮,也沒帶任何武器。


    但他忽然在鐵儼書案上看見了一柄小刀。


    鐵儼順著他的目光,也看見了那柄小刀,想起是先前靜妃過來,親手給他削果子吃的,用完順手放在了金盤上,忘記拿走了。


    下一瞬,慕容翊手一招,小刀落在他手中。


    不等鐵儼受驚,他反手一轉,小刀頂住自己心口。


    鐵儼驚得猛然立起。


    ……


    無窮無盡的黑暗籠罩在瑞祥殿上空。那一處區域,連飛雪都看不見,因為大雪靠近那處,就會被碾碎不見。


    如果從遠處看,像一個巨大的黑色罩子,罩住了瑞祥殿,又或者整個黑夜,都濃縮在此處。


    瑞祥殿外,有人快步奔來,氣喘籲籲要喊一聲報,卻被那片濃鬱的黑給驚住,還沒靠近那片區域,整個人就莫名其妙翻跌出去,砸在了雪地裏。


    他爬起身,望望無法進入的瑞祥殿,再看看前方宮城,心想這下可糟了。


    萍蹤郡主明顯不是那個怪人的對手,宮城內最能打的皇太女也似乎被困住了,那可怎麽辦?


    忽然他迴頭。


    看見那個巨大的黑蓋子,移動了。


    ……


    重明宮前一坐一站,相對無言。


    鐵儼眼中閃過後悔和驚訝。


    不會是逼迫太過,把人逼瘋了吧?


    是聽人說過這位有些瘋性。


    這也是朝中臣子在太女公開表明態度後,極力反對的原因之一。


    慕容翊看著他,眼底閃過一絲笑意。


    老丈人果然外強中幹呢。


    小刀抵在胸前,他緩緩站起,道:“陛下,我們遼東人,最重的誓言,是以心頭血發的。”


    他道:“今日慕容翊於大乾皇帝駕前滴血立誓:今生無論艱難險阻,風刀霜刃,必待鐵慈無上忠誠,九死不悔。違者,天收之,雷亟之,心血萬千,盡灑之。”


    小刀一震,在胸前掠過,一抹鮮紅血珠灑落殿前。


    鐵儼震動地看著他。


    確實是個聰明人。


    心誌堅定。


    從心從意,無懼無怖。


    一眼便能抵達他人內心。


    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一個可信的承諾,毫不猶豫便給了。


    鐵儼緩緩坐下,疊起桌上的折子,嗬嗬一笑。


    如果慕容翊方才真的聽了他的勸說,選擇放棄鐵慈。


    此刻他已經被趕出了皇宮,而且他從此不會允許他踏進這裏一步。


    顯然慕容翊比他還清楚這一點。


    他將折子理整齊,一大堆,端在手中,似笑非笑地看慕容翊。


    慕容翊微笑以對。


    鐵儼道:“這些折子,每天都有,一直都是留中。”


    留中不發。


    帝王將奏章留在宮中,不廷議也不應答。


    是一種含糊的,未知結果如何的態度。


    鐵儼端著奏章,手微微一傾。


    一大堆奏章,嘩啦一下滑進了案幾旁邊的藤筐裏。


    那筐子貼著白條,按朝廷規矩,是駁迴的意思。


    全數駁迴。


    慕容翊微微一笑。


    一直縈繞全身,且越來越嚴重的不適之意,仿佛都隨著這一扔,和方才那一刀,稍稍減輕了些。


    殿外風雪唿嘯,將天地間諸音遮掩。


    殿內炭火熊熊,鐵儼終於露出溫和神色,對慕容翊招手,道:“過來,讓朕仔細瞧瞧你。”


    慕容翊眼底露出欣悅神色。


    不為皇帝的終於接納。


    為那近在咫尺的幸福和美好未來。


    他起身,一步步,向皇帝行去,手裏還拿著那把刀,準備還給皇帝。


    殿門緊閉。


    殿外,一牆之隔。


    一人站在窗下,將手輕輕貼在牆壁上。


    一人站在廊口,微闔雙眼,雙手輕輕向外虛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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