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洞口,戴著手套的手掌擊在一起。


    慕容翊熊掌一樣的手趁勢抓著鐵慈的手不放,熱淚盈眶地道:“這日子沒法過了,連小手都摸不得了,我活著也沒意思了,我要真的越變越醜,我也不見你了,就迴遼東去了,但你以後也不許納王夫,你納一個我殺一個,你納一個我殺一個……”


    鐵慈不理他胡說八道,忽然道:“你冒痘痘的速度好像慢了一點。”


    慕容翊一怔,摸了摸臉,發現好像這半天確實沒冒痘。


    “看來那豬有用,還是要多擼擼豬。”鐵慈道,“那就基本可以確定,那個神秘人能解你的毒。他說想要解毒我們自己找他,等到了武陵我就去找他。”


    “你不是他的對手,我的事我自己解決。”


    “我現在懷疑他是三狂五帝中人,塵吞天提過的那個最強的老怪,要想武力鎮服他是不能的,但是人都有弱點,找出他的弱點就好辦了。”


    慕容翊忽然道:“那你知道我有什麽弱點嗎?”


    鐵慈早已適應他的跳躍性話題,輕飄飄地道:“善妒唄。”


    “這算什麽弱點。”慕容翊不以為然,壓低嗓子忽然笑道,“我的弱點,就是你啊。”


    他有一把華麗的嗓子,此刻艙房內忽然柔聲說來,聽來溫柔醇厚如美酒,字字醉人。


    連鐵慈自認為見慣風月和風浪的心,都不自禁地漏跳一拍,停了一停,才低聲笑道:“孤亦如此。”


    慕容翊便笑得更醉人,道:“殿下啊,你方才說謝我,堂堂皇儲,說聲謝可不是嘴皮子上的事,是不是要給我什麽獎賞?”


    鐵慈憐愛地摸摸他的熊掌,道:“那你提唄。隻要不……”


    “別加條件,加了條件還有情分嗎!”


    鐵慈隻好停住,無可奈何地笑看他。


    慕容翊笑微微地道:“慈慈啊,我還沒看過你女裝呢。”


    艙房光線昏暗,將諸物勾勒得輪廓如浮雕,小小洞口裏露出來的慕容翊半掩的臉,因此越發美如雕像,而一雙眸子,長天之明,又浮波綺麗。


    鐵慈一瞬不瞬地瞧著,不舍得轉開眼,心裏想要死了要死了,叫我這個顏控怎麽活,妖妃禍國啊一邊嘴裏亂七八糟答道:“愛妃,別說穿個女裝,就是穿個比基尼也是可以考慮的啊……”


    慕容翊便笑起來,催鐵慈趕緊換,鐵慈醒過神來,先想起自己根本沒帶女裝,後來又想起之前和蕭雪崖逛集市有買過一套裙子,正要找出來,卻見慕容翊早有準備地拿出一套女裝,道:“先試試這套當地彩裙。”


    鐵慈一看那套衣裳,竟然和自己選的那套顏色式樣差不多,顯然慕容翊對她的喜好知之甚詳,心情甚好,便接了過去。


    蕭雪崖是個雖然講究卻不奢華的人,因此艙房也不大,更多的空間要用來裝備武器,沒有隔間可以換衣服。鐵慈拉下洞口蓋板,道:“不許偷看!”


    誰知道慕容翊在那邊也大聲道:“不許偷看!”


    鐵慈氣笑了,卻也快樂地換起衣裳來。


    ……


    萬紀端著酒菜下了舷梯,原本準備送到蕭雪崖艙房中,結果蕭雪崖去了甲板,等他下去甲板,蕭雪崖又迴艙房了,他正準備再送過去,卻有他的護衛過來報說旁邊一艘船上血騎的人和蕭雪崖的人又鬥起來了。


    自從上次蕭雪崖的人和慕容翊的人比武失利之後,這幾日南粵水軍總在萬紀的人麵前晃悠,也想要比一場找迴麵子,兩邊小型衝突不斷,而鐵慈和蕭雪崖都是認為士兵要有點狼性的人,對此並不管束,隻要求萬紀看著不要出人命就行。


    萬紀聽說了,將酒菜往船頭護板上一擱,道:“那我去了,這酒菜要麽就請大總管自己下來吃喝吧,對大江喝美酒,最痛快不過了!”


    今日風大,江中浪大,船身忽然一晃,有浪濤被船頭擊碎,在船頭散開濛濛一片水霧。


    萬紀害怕酒壺傾倒,急忙去扶,卻自己把酒壺碰倒,他急忙扶住,隨即聞見極其濃烈的酒香。


    萬紀眼一亮,深深吸一口氣,沒忍住,悄悄給自己倒了一杯,啯地一口咽了,才順著搭板跑去另一艘船了。


    蕭雪崖從艙房出來,他身後跟著他的親信將領們,眾人臉色各異。


    就在方才,大帥召集他們簡單地說了幾句,意思是從今之後要以太女意旨為尊,不可違逆,要忠於太女,為她燕南之行保駕護航。


    親信將領們聽得麵麵相覷。


    大家多半跟隨蕭雪崖多年,日常也沒少受蕭家照拂,甚至有一部分原本就是蕭氏附屬家族出身,跟隨蕭雪崖一路從小兵做起,自九綏至南粵,經營至今。


    如今太女崛起,蕭家屢屢受挫,此次燕南之行,太女竟然同意南粵水軍換防,眾人其實都是做好了動手的準備,隨時等著大帥一聲令下的。


    沒想到等到最後卻是這樣的命令。


    他的一個參將忍不住亢聲道:“大帥!您要三思……”


    一名將領拉住了他,低聲道:“老胡,少說兩句!”


    蕭雪崖的決定從來不容置疑,眾人早已習慣領受。


    一陣沉默後,將領們神情複雜,領命而去。


    蕭雪崖並沒有理會屬下的想法,他說,他們去做,不需要解釋。


    他從艙房出來,正看見底下驚濤拍浪,護板上美酒好菜。


    萬紀遠遠地喊:“太女賜蕭總管美酒萬世香!”


    蕭雪崖自然知道這酒,他對酒沒興趣,在軍中從不飲酒。正要拒絕,眼看酒香飄開,甲板上士兵們眼角都瞄過去,想到這是鐵慈示好之意,既然是公開示好,既然他已經做了決定,那不妨接著。


    當下走了下來,便有親隨殷勤地上前,問他是在這裏吃還是拿迴艙裏吃。


    蕭雪崖看那幾味小菜,精致潔淨,搭配特別,絕非自己軍中夥房水準,想起之前聽說的某人善炊的說法,心中膩味,淡淡道便在這裏吃了。


    他沒動那菜,對著朝陽江水喝酒,就著心事萬千,不知不覺就喝完了一壺萬世香。


    皇族賞賜是不能賞給別人也不能扔掉的,蕭雪崖卻若無其事,倚在欄杆上,喝完酒隨手一掀,將菜盤裏的菜都掀進了江水中。


    喝完酒,萬紀也處理完了自己的事,在對麵船上老遠就喊:“大帥您不愛喝酒那好酒好歹賞我一口啊……”


    蕭雪崖有點想笑,一抬眼,不知怎地忽然覺得陽光分外燦烈,如劍一般地刺過來,而腦海中忽然一片空白。


    而四麵有驚唿聲起。


    在轟然倒下的時候,他想,糟了,要變天了。


    ……


    鐵慈在艙房內換衣裳。


    身後洞口的拉板有極其輕微的動靜,她頭也不迴,伸指一彈,拉板啪地落下來,險些撞到了慕容翊的鼻尖。


    但是某人不要臉的程度顯然超出了人類的極限,她還沒質問那家夥,就聽見慕容翊在隔壁理直氣壯地道:“拉板為什麽有動靜?你是不是在偷看我換衣裳?”


    鐵慈嗬嗬一笑,道:“想我看你就明說唄,何必拐彎抹角。”


    慕容翊笑道:“這小洞口看著有什麽意思?我聽說燕南有個民族,有個節日叫澡塘會。到了那一日,全族男女老少,都去泡溫泉,人人不著寸縷,赤誠相對。旁邊還有集市歌舞,甚至還可以一邊泡一邊做生意,泡完了就地鋪上棉被褥子,幕天席地睡一覺,如此泡上七八天十來天,盡興而歸。這咱們要是遇上,一定得去泡一泡……”言下之意十分向往。


    但他一邊十分憧憬地說,一邊手指在艙壁上無聲地劃了幾下,頓時一塊木板掉落,他悄悄湊上去。


    隔壁房間黑乎乎的,他還沒分辨出輪廓,忽然外頭一陣喧囂,隨即有人急急敲門。


    正在換衣服的鐵慈愕然。


    她身份尊貴,任誰也不能這麽粗暴地敲她的門。出什麽事了?


    她立即脫彩裙,但這衣裳十分複雜,扣子極多,她飛快地一個個解著。


    丹霜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十分急促:“殿下!您在嗎!出事了!”


    底下,仰頭看著上方艙房的胡參將悲憤地道:“這大白日的,殿下何以閉門不出?是要關起門來密謀對付咱們嗎!”


    丹霜放低聲音:“殿下,蕭總管忽然倒下,似乎是中了毒,他是吃了您賜的酒倒下的,您快點出來,再不出來南粵水軍要嘩變了!”


    鐵慈:“……讓赤雪和萬紀去安撫!我馬上就來!”


    這破裙子扣子太多了!


    底下咆哮的聲音她都隱約聽見了,“……出了這麽大的事,皇太女卻拖延推諉不出,莫不是人已經跑了……”


    正在給蕭雪崖把脈的赤雪冷聲道:“這位將軍請慎言!殿下何等尊貴,豈容你出言汙蔑!”


    她仰頭看了一眼還沒開門的艙房,心中焦灼,隱約猜到可能殿下此刻不便,這可真是不巧,心血來潮來這一出,現在解釋都沒法解釋,青天白日的關著門,出了大事都不出來,看在誰眼裏都難免疑惑更深。


    丹霜趴在門上低聲喊:“殿下!殿下你怎麽了!”


    她想不明白為什麽鐵慈不出來,語氣焦灼,看在底下那群人眼中更加火上澆油,不知道誰忽然吹響了號角,雄渾之聲在整個浮光江麵上迴蕩,周圍戰船紛紛放下搭板,無數士兵聚攏而來。


    鐵慈船上的她的護衛們也紛紛衝上了甲板。


    鐵慈嘣地一下,扯斷了所有的紐扣,將裙子一扔,抓起自己的衣裳就穿。


    隔壁吱呀一聲門開了,似乎是慕容翊提前一步換迴了衣裳,出門去了。


    他一出去,鐵慈就聽見頭頂嗖嗖聲響,腳下微微震動,生怕等會對峙起來,他和他那些無法無天的人將事情激化,急聲道:“穩定事態,莫要衝突!”


    南粵水軍本就歸屬感不強,蕭雪崖出事,一個處理不好,兵變不是鬧著玩的。


    鐵慈想過初見南粵水軍會鬧事,想過收服燕南後南粵水軍會尾大不掉,卻從沒想到,在這步步為營終於收服蕭雪崖的慶功時刻,忽然出了這岔子。


    但再仔細一想,若要出幺蛾子,真是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時辰了。


    蕭雪崖剛剛歸順,麾下將領卻還沒轉過彎,更不要說隻聽蕭雪崖對蕭雪崖無比愛戴的南粵水軍。


    信任還沒建立,事情卻已發生,他們會覺得她過河拆橋,會覺得她謀奪兵權不擇手段。


    扣上最後一個扣子,霍霍一聲腰帶盤上腰間,玉筆在腰後蕩出雪白的弧線,鐵慈砰地一聲推門而出。


    底下人甚至沒有注意到她的到來,正吵得沸反盈天。


    赤雪從蕭雪崖身邊站起來,神情凝重,四麵的人灼灼看著她,她心中歎了口氣。


    有些話不能說,卻又不能不說。


    她道:“我不能確定大總管這是急病還是中毒……”


    話音未落,眾人嘩然,幾乎立即就有人喝罵起來。


    一名副將大聲道:“大帥是喝了那酒才中毒的!”


    眾人目光落在那壺酒上,有人拿過來,又找了銀針試毒,卻沒有反應,倒是南粵水軍的隨軍大夫還有幾分見識,搖頭道:“不是所有毒物都能用銀針試出來的。”說著將那酒兌了水往剛捕撈上來的魚裏一倒,不多時魚都翻了肚。


    頓時便有人大聲道:“這是殿下賜的酒!殿下這是要做什麽!”


    丹霜忍不住怒道:“殿下自己喝的也是這酒!殿下自己無事,一定是送來的路上被做了手腳!”


    “送酒的也是你們的人,是萬紀!”


    萬紀正往這邊趕,一邊趕一邊大叫:“怎麽了怎麽了?”


    鐵慈快步過來,她的護衛們立即湧上來,要跟在她身後,鐵慈擺擺手,示意他們退開。


    這樣一窩蜂跟過去,很容易形成對峙局麵,激化矛盾。


    她孤身自人群中過,四麵安靜下來,南粵水軍的將領們咬牙怒視著她。


    鐵慈毫不理會,蹲下身看看蕭雪崖毫無血色的臉,問赤雪:“怎麽樣?”


    赤雪搖搖頭,苦澀地道:“西南之地的毒太多太複雜了……”


    鐵慈道:“去請池卿博。”


    便有人去請,一個將領忍不住,不客氣地道:“請殿下解釋一二!”


    鐵慈起身,道:“這酒是孤自己喝的,因為醇美,才賜了大總管一壺。孤喝了這酒並無任何問題。”


    水軍將領齊齊一聲嗤笑,有人低聲道:“你關在門裏不知道做什麽,誰知道喝的是酒還是什麽。”


    丹霜眼底露出怒色,鐵慈轉向萬紀:“萬紀,你送酒給大總管的時候,遇見過誰?有什麽不對勁的事嗎?”


    萬紀愕然道:“並沒有,臣沒有遇見任何人任何事,送到甲板,見大總管不在,本想送到他艙房,結果臨時有事離開,就把托盤擱在舷台上。”


    另一人便道:“我在甲板上,看見萬統領放下酒菜,隨後大總管就下來喝酒了,其間沒有任何人接近。”


    立即有人道:“酒菜是從殿下那裏端出來的,其間沒有任何人接近過,殿下還不肯說個明白嗎!”


    有人悲憤地道:“大帥剛剛吩咐我們要忠於殿下,殿下就過河拆橋,殿下是覺得南粵水軍已經到手了,所以要將大帥踢開嗎?”


    鐵慈怔了怔,她確定蕭雪崖心意已改,但也沒想到他這麽光風霽月,竟然和麾下將領做了交代。


    但這也就特別不巧,蕭雪崖前腳交出軍權,後腳出了事,這些頭腦簡單的漢子,必定要懷疑她鳥盡弓藏了。


    她道:“既然大帥和諸位交代了水軍要忠於孤,孤正該好好對待大帥和諸位,孤卻在此時公然毒害大帥,豈不是前功盡棄,自找麻煩?”


    眾人默了一默,卻有人幽幽道:“話不是這麽說。按照殿下原本的意思,酒菜原本是該悄悄送到大帥艙房去的,那大帥本該在艙房內喝酒中毒,而這毒,用銀針根本驗不出來,且誰都知道大帥的規矩,他在房內不許人打擾,所以大帥隻會一個人在房內喝酒,這樣即使出事了,也沒人能想到是殿下賜的毒酒。大抵隻會說一聲急病,這樣殿下出麵給大帥治病,隻會獲得我等的忠心和感激,如果大帥最後還是‘病’死了,南粵水軍就是殿下的了!”


    這話一出,眾人立即恍然,有人道:“我就說大帥怎麽忽然說了那麽一番話,之前殿下沒少對大帥用功夫吧?要不然大帥從來不吃別人送來的食物的,怎麽就喝了殿下送來的酒!”


    有人悲憤地道:“大帥太過忠直,卻不知道對薄涼者的信任,有時候就是催命符!”


    有人道:“可惜天道自有公義,萬紀沒有找到大帥,將酒菜放在了甲板舷台上,讓這事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再也遮掩不得!”


    有人大怒道:“先前殿下在屋裏磨磨蹭蹭不出來,是眼看事情敗露,在找補救之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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