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驚雷炸響,燈火通明的折桂樓裏,躍鯉書院考中的舉人們齊聚一起,慶賀今日放榜。


    躍鯉書院參考十七人,考中十三人,相當高的比例。其中沈謐名次最高,位於第四,戚元思位於第二十七。楊一休第三十名。大武落榜,小武考中第一百三十二名。田武之前考舉人都沒中,自然沒有參加春闈,但這不妨礙他興高采烈地在折桂樓席開兩桌,為沈謐戚元思楊一休慶賀。


    考中了當然是好事,眾人縱論考題,又猜之後殿試會出哪些策論,還是考經濟和邊務?


    沈謐卻有些心不在焉,總在想著什麽,戚元思問他,他道:“我這心中總有些不安,方才我問了大小武,也說他們的號房不錯,檢查也鬆寬……”


    話音未落,聽得隱約隆隆聲響,有人詫道:“這春夜竟然也生雷!”


    沈謐起身推窗,就看見一大隊士兵快步而來,轉眼進了折桂樓。


    他霍然轉身,看向戚元思。


    樓梯腳步雜遝聲響,包廂門轟然砸在牆上。


    歡笑聲戛然而止,學生們霍然迴首,聽見為首的士兵厲聲道:“沈謐!戚元思!武元洪!爾等涉嫌勾連考官,賄買試題,舞弊科場,內閣下令,當即捉拿!”


    ……


    包廂裏鴉雀無聲,容溥霍然站起。


    沈謐倒沒那麽震驚,蒼白著臉喃喃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猛地抓住容溥的手,“斂之兄,快去通知皇太女,這一定是衝著她來的!”


    戚元思怒道:“說我們舞弊?證據呢!”


    “證據三司會審的時候自然會呈給主審官們,不是你們操心的事,走吧!”


    舞弊是大案,一旦掀開必定無數人頭落地,容溥臉色也變了,吸一口氣,想要上前,他的護衛卻無聲在他身後出現,手按在了他肩上。


    容溥:“容叔!”


    跟隨他很久,甚至得了容氏賜姓的護衛歎了口氣,輕聲道:“公子,抱歉,老奴得了老爺吩咐,一定要攔住您……今日這事,請您務必不得介入。”


    他的手磐石般壓在容溥肩上,容溥想動也動不了。


    容溥閉了閉眼,輕聲道:“我明白了。”


    內閣來得這麽快,蕭次輔不可能這麽快獲得共同決議,這事獲得了祖父的首肯。


    護衛又歎口氣。


    “叔,我不會做不利於容家的事。但是這是我的好友,你容我和他們說幾句話,就幾句話。”


    護衛猶豫著。


    容溥攤開手,掌心一枚手指長的銀針,明晃晃對著他自己的腕脈。


    護衛眉梢一陣跳動,隻得放開手,卻跟在他們身後。


    容溥走到沈謐身邊,拉住了他的手,輕聲道:“沈兄,來者不善,你不要讓對方動刑,如果要動刑你就拖時間……我會為你想辦法。”


    同樣的話他也囑咐了其他人,卻對戚元思道:“他們不一定對你動刑,但是可能會拿你父親威脅你。你要記住,他們根本目的是對付太女,太女倒了,下一個便是所有的保皇派,你父親一樣不會落得好處。”


    戚元思咬牙點頭。


    容溥在他耳邊道:“東拉西扯,拖延時間,不要顧及太多。”


    枷鎖嘩啦啦響起,沈謐等人被帶了出去。容溥凝視著他們的背影,身後護衛道:“公子,迴府吧。”


    “好的,叔。”


    話音未落,方才那銀針就刺入了護衛的大穴。


    護衛無聲軟倒。


    “叔,對不住。”容溥歉然扶住他,將他扶坐在椅子上。


    田武大武等人此刻才反應過來,也顧不得說什麽,急奔下樓,準備利用所有能用的資源,先把人保住再說。


    然而他們剛到樓梯口,就發現還有一部分士兵沒有走,整個折桂樓都被圍住了。


    這些人應該是盛都府兵,為首的隊長按著刀,冷冷道:“爾等且暫留此地。”


    “這是什麽道理!我等又沒涉罪,憑什麽羈押我等!”


    “誰知道你們躍鯉書院是不是沆瀣一氣,說不定那幾個人進了牢獄,便招供出你等呢?”


    “那你們打算把我們留到什麽時候!”


    “也不會很久,待審過那些書生,確定你等無罪,自然會放你們走。”


    不管學生們多麽憤怒鼓噪,那些士兵一臉油鹽不進,容溥拉住田武,輕聲道:“別鬧了,就是怕你們報信鬧事,先押在這呢。”


    楊一休伸長脖子看看底下密密麻麻人群,“得想個法子去報信,不然我怕一夜過去,供詞他們都拿到手了。”


    容溥背靠著窗戶,十分惆悵地道:“這麽好的機會,我真是不願意讓給他啊!”


    眾人:……嗯?你在說啥?


    容溥也不解釋,轉頭問戰戰兢兢在一邊的店家,“貴店可有煙火炮竹?”


    “有的,有的。”


    “都拿來吧。我出雙倍的錢。”


    不明所以的店家去搬煙火爆竹了,負責看守的盛都府兵冷眼看著,雖然覺得奇怪,但沒有找到理由阻止。


    這群人裏有首輔嫡孫,有尚書之子,上麵的人交代了,隻要做到不許人進出,但是不可有一分傷害。


    此地離皇宮還遠,方向還不對,放煙花爆竹通訊也是看不見的,因此看守的人猶豫了一會,還是沒管。


    折桂樓本身就打著為考中的學生慶賀的招牌,因此煙花爆竹準備得很多,堆在地上宛如一座小山,容溥讓搬到外頭看景的露台上去,道:“都放了。”


    一頭霧水的店家隻好開始放煙花,流光溢彩,遠近驚動,不少百姓出門來,指著煙花笑說一定是學子們高興慶祝來著。


    隻有氣氛低迷的包廂內學生們麵麵相覷,不明白容溥這是不是氣瘋了。


    煙花足足放了半個時辰,直到容溥聽見頭頂細微的蹭蹭幾聲。


    他不動聲色,沒讓店家停。


    窗外雨已停,對麵一抹山色淡影籠煙青,容溥推開對著露台的隔扇門走了出去,此時眾人心急如焚,也無人有心情賞山景,都隻是有點詫異地看著他的背影。


    有人想要跟過去,立即被反應過來的楊一休攔住了。


    雖然都是躍鯉書院學生,但也有個親疏遠近,總歸是要小心些。


    看守的士兵探頭看看,想要過來。楊一休有意無意一攔,笑道:“老容,透透風就迴來,露台高,小心失足。”


    容溥便擺手表示知道。


    士兵一看那露台淩空,底下足有兩丈高,確實也沒人會跳下去,便又縮迴頭去,雨剛停,簷下會滴水呢。


    容溥就站在滴水的雨簷之下,一個眾人隻能看見他半邊背影的角度。


    一雙黑色靴子,無聲無息地從簷上探下來,靴子上方是修長的小腿,在他腦袋上方晃啊晃。


    容溥微微偏頭避開這雙惱人的靴子,心想這王八羔子果然一看見煙花就躥過來了。


    畢竟這時辰和地方,放煙花的行為都很敏感。最起碼慕容翊一定能察覺。


    沒有時間吃醋或者挑釁,他將今晚發生的事迅速說完。


    上頭慕容翊不急不忙聽著,嗬嗬笑了一聲,道:“喲,果然來了。”


    容溥聽著,目光一閃,道:“你該知道要做什麽,但是我還有個要求,你要保住在牢裏的每個人,今晚不會受刑。沈謐等人在太女心中都很重要,你保住他們,太女會真心感激你。”


    屋簷上慕容翊悠悠地道:“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這群總跟在鐵慈屁股後麵的家夥,他不介意讓他們吃點苦頭。


    “憑我把這個獲得太女芳心的重要機會讓給你。”


    “說什麽讓呢?這明明是利用,你要不是自己跑不掉,你早就自己拍馬就跑了。”


    “憑你拿著我的信物才有可能入宮,見一見鐵慈。”


    上頭不說話了,半晌慕容翊道:“拿來。”


    容溥將自己的信物遞上去,卻又道:“若你不能保護沈謐他們也無妨。我也給了他們防身裝暈的藥。畢竟他們更信任我多一些。”


    頭頂上慕容翊哈哈一笑,起身,靴子一頓,落了容溥一頭的水。


    玩什麽激將呢。


    滿身都是心眼的蓮蓬兒!


    ……


    屋簷上,慕容翊對慕四道:“用我者我亦有人可用之。去,去找鐵慈那個土撥鼠閨蜜,讓他想法子去牢裏保人。”


    那群王八羔子和鐵慈之間,他當然先去見鐵慈。


    容溥用他,他用土撥鼠。


    但是就算有容溥信物,入夜宮門不開,想要進宮見鐵慈,還是很難。


    慕容翊也是一路鬥爭過來的,當然知道今夜大家都在搶時間。


    可以說,這場突然掀起的舞弊大案,成敗就在今夜。


    很明顯,這起所謂的科舉舞弊大案,根本沒有通過皇帝和鐵慈,而是內閣在此事上莫名形成了統一意見,草擬之後直接交給了司禮監,司禮監李貴是太後的人,太後畢竟攝政多年,手裏有點什麽皇帝的印信並不難,或者直接以臨朝懿旨的名義下令拿人。


    這邊瞞住皇帝皇儲,那邊將人逮入盛都府,連夜刑訊,屈打成招,等到天亮拿到供詞,上朝時候一遞,證據確鑿,太女和賀梓段延德被彈劾,皇帝便算盛怒也不能對抗群臣和士子的憤怒,屆時太女威望大跌,賀梓段延德不丟命也必定罷官,保皇派連傷領袖,之後再廢除會試成績重考,誰還能阻止蕭氏再安排自己派係的考官?


    既然內閣這次站在了蕭氏這邊,顯然最後是要瓜分考官名額的。


    這就是選正副總裁的最後,蕭氏忽然退出競爭的原因。


    一方麵是要陰鐵慈一把。


    另一方麵,是還有這一手在等著呢,暫時讓你上了,再給你一著更狠的,要你全軍覆沒,最後會試的天下還是姓蕭。


    一環扣一環,容溥想到了,慕容翊也想到了。


    看看天色,再有兩個時辰就要上朝了。


    這兩個時辰內,那邊固然要加緊逼供,甚至可能還在串聯學子鬧事;這邊也要相應地做出很多舉措。


    慕容翊吩咐了屬下幾句,兩人領命而去。


    剩下幾人跟隨著他,一路往宮城進發。


    在離宮城不遠的王公貴族聚集地,他隨便找了一家撞進去,片刻後他的屬下抬著一頂軟轎飆了出來,他自己跟在後麵,更後麵的是那座府邸裏的護衛,跟在後麵大唿小叫,卻根本追不上,眼看這夥莫名其妙的強盜,衝進府裏不要金銀不要寶貝,就搶了一頂轎子,飄飄灑灑地跑了。


    幾個人抬著轎子一直奔到宮門廣場前,宮外守衛軍是朱雀衛,提督原本是蕭常,蕭常被彈劾丟掉了朱雀營的位置,因為這個位置戍守皇城,十分緊要,幾方競爭不下,就至今還未落定,由副提督暫管。


    但能在蕭常手下做副提督,不用說自然也是蕭家派係,那副提督已經接了蕭家密令,今日嚴加看守宮門,一隻蒼蠅也不許進出!


    慕容翊披上一件剛才搶來的白色披風,往轎子裏一鑽,四個屬下抬起來,便往宮門廣場去。


    立即便有護衛來攔,但是慕容翊帶來大乾的都是多年重金秘密培訓的手下,武功且不說,輕功個頂個的好,撒開腿跑起來,連影子都看不見。


    朱雀衛上前攔轎。結果眼前一花就不見了轎子的影子。再迴頭,轎子竟然已經過了金水橋!


    朱雀衛大驚,急忙哨聲為號,不過今夜廣場上原本層層布控,金水橋兩側轉過兩隊衛士來,攔住了轎子。


    四個黑衣人騰身而起,生生抬著黑色的轎子踩著衛士的頭頂,越過了人牆。


    人們抬頭。


    這一幕著實有點詭異,雨後的夜濕漉漉深青色,黑色的衣袂伴同黑色的轎子仿若沒有重量般飄飛在一色青空,轎子在半空竟然還平平穩穩,簾子被風微微掀起,現半張雪白的臉深紅的唇,唇角微微一彎。


    這一彎勾魂攝魄,看呆了底下的人,都忘記探出梨花槍去攔人。


    等他們反應過來,轎子再次落在他們背後。


    四人宛如鬼魅般,瞬間又滑出好遠,離宮門已經不遠。


    但已經有兩隊人如遊龍般馳來,人人背後背長槍,當先朱雀營副提督領頭。


    副提督沉聲喝:“來者何人!宮門前不可逗留,入夜無令近宮門三丈內殺無赦!”


    ……


    鐵慈最近還在養身體,因此在宮中一向作息極好,最遲到亥時正是一定會睡覺的。


    但是今晚她沒有準時睡覺,一直在看書,時不時抬頭看看遠處的重明宮方向。


    重明宮今晚卻顯得十分安靜,聽說陛下早早睡了。


    丹霜給鐵慈撥撥燭火,輕聲道:“殿下,您今晚好像有點心神不寧。”


    鐵慈沉默了一會,道:“因為我在等。”


    “等什麽?”赤雪神色微變,“……春闈今日發榜……”


    鐵慈讚許地點點頭。


    “您是說他們——”


    “春闈這樣的大事,蕭氏不可能不作妖,但是我不知道他們是立即作妖,還是要再等一等。”“當初他們最後讓了正副總裁……”


    “正因為他們讓了正副總裁,我才擔心他們會在春闈後作妖。蕭氏要是那麽好說話,咱們這些年也不用過的這麽艱難了。”


    “那您既然明知他們讓出正副總裁是陰謀,為什麽還要接下呢?”


    “他們敢給,我就敢拿。他們覺得給出來就一定能拿迴去,可我還沒答應。”鐵慈慢慢道,“瞻前顧後成不了事,送上門的禮物,先拿了再說!”


    “那婢子今晚讓所有人都別睡了,做好準備。”


    丹霜道:“也不一定就在今晚,說不定就是明天呢,如若明日還有一場硬仗,您首先得休息好。”


    鐵慈搖搖頭,道:“測試事情會不會發生在今晚,很簡單。”


    片刻後,丹霜捧著一個盒子出門去,說奉太女命給陛下送夜宵。


    一路暢行,但在重明宮門前被攔下,臉陌生的太監,說陛下睡了。


    丹霜按鐵慈交代,好言請求,幾次被拒絕後,忽然將手中盤子往太監頭上一砸。


    太監兩眼一翻,咕咚倒地。


    但重明宮外隨即便湧出一大群護衛,像是早已等在那裏一般。


    連屋頂上都站起一排一排。


    丹霜倏地躥了起來,屋頂上的人嚴陣以待,但她卻隻腳尖輕輕點在簷角,對著重明宮西閣方向大喊:“萍蹤!你小姨叫你起來幹活啦!”


    片刻之後,轟然一聲巨響,一道人影雷暴般射出屋子,一路轟隆隆往正殿方向去了。


    鐵慈堅持讓萍蹤以供奉身份住在重明宮西閣,目的就是為了保衛父皇,靜妃也被接進了重明宮,住在臨近萍蹤的東閣。


    丹霜一個倒翻落地,撿起托盤,從太監身上跨過去,迴去了。


    留下護衛們麵麵相覷。


    一刻鍾後,聽了丹霜轉述的鐵慈,立刻起身道:“立即出宮,放黃色煙花。召喚太女九衛和血騎。”


    上次跟隨鐵慈迴京的血騎,鐵慈以幫助京城守衛操練的名義留下來,就駐紮在皇城之西的太女九衛的營地裏,正好訓練一下太女九衛。


    黃色煙花躥上夜空,閃爆成一條黃龍盤旋。


    大紅披風在身後一卷便脈脈垂順於身後,再被烏黑的長發壓住。


    披風的束帶束緊在下頜,襯得鐵慈容色如雪,輪廓更清。


    身後的人雁列而行,跟隨著鐵慈匆匆下階。


    剛出宮門,便有無數白澤衛湧了上來。


    但更遠處,紅衣人影閃動,太女九衛也趕到了。


    白澤衛隸屬於司禮監管轄,一向負責宮中戍守,大乾這一朝最奇特的就是皇帝無親軍,原有的羽林衛被裁撤,鐵慈這次挾大功迴京,向內閣和司禮監提的一個要求便是太女九衛入內宮戍守,至此皇宮防衛,鐵氏父女總算有了自己人。


    兩撥人馬在瑞祥殿前遭逢,太女九衛迎上了鐵慈,白澤衛想攔卻不敢攔。隻能小碎步跟在鐵慈身後。


    畢竟女皇儲,在內宮外殿之間通行都是她的自由,誰也無法幹涉。


    白澤衛指揮使半側身跟隨在鐵慈身側,不住低聲道:“殿下請留步,殿下請留步,請殿下說明去往何處,白澤衛好隨行保護……”


    “孤不需要你們保護,孤也不需要向你們交代。”鐵慈道,“讓開。孤前行的時候,前方出現任何人,都視為大不敬。”


    白澤衛指揮使左腳絆到右腳,隻得帶人退開。想要跟上去,夏侯淳擼著貓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對他咧嘴一笑,道:“兄弟,日子還長著,不想以後半夜宮中暴斃,屁股就坐端正點。”


    白澤衛指揮使被他那一笑笑出一身冷汗,隻得再退後,等到太女九衛的人簇擁在鐵慈身後,再跟上去。


    一大群人沉默在宮中行進,腳步聲落在微濕的地麵上沙沙聲整齊。


    直到宮門在望,白澤衛指揮使才再次快速奔上,大聲道:“殿下!若非軍國大事不可夤夜出入宮禁,宮門入夜絕不再開,您不能再往前了!”


    與此同時宮牆之上奔走聲愈急,大批的軍士流水般奔下。


    鐵慈抬手,指著宮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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