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過去,往那群人旁邊一坐。戴麵具雖然奇怪了點,但大乾子弟遊春,戴麵具也是常有的事,而且今日張公子邀請的人多,有的是朋友帶朋友,張公子以為是朋友帶來的,客人們以為是張公子邀請來的,因此眾人也就看了她一眼,並沒有多問,繼續高談闊論,談起了那係列明月詩,開始了對常遠的新一輪吹捧。


    常遠一開始還淡淡否認幾句,後頭就不斷笑著搖頭了。


    鐵慈坐在一邊和人八卦,說起大乾曆來才子多出於江南文脈之地,會川卻屬於燕南,燕南僻處南疆,文風向來不盛,今年如何讓一個南疆人拔了頭籌?


    便有人道這位常公子和別人不同,為人十分四海豪闊,提前大半年來了盛都,廣交好友,一擲千金,還認識了不少權貴子弟,結伴遊玩稱兄道弟。且本人能量也不小,先後幫好些士子解決了難事,頗有些扶危濟困的俠氣,因此很快就聲名鵲起,人人皆知。


    鐵慈現在對燕南頗為敏感,聽到這般說法,看一眼那常公子,眉頭一挑。


    忽然一個聲音問:“常公子的明月詩句句都是佳句,但都不是整闕,還請公子賜下完整詩句才好。”


    常遠怔了怔,倒也沒推辭,還真續上了幾句,聽著倒也平仄準確,對仗工整,畢竟被稱為才子,這點功底還是有的。


    隻是和原作比起來,當然差得遠。


    眾人卻不覺得,畢竟佳句已出,詩詞一道千變萬化,怎樣續貂聽起來都不算突兀。


    丹霜卻是從小陪著鐵慈背過唐詩宋詞三百首的,聽著聽著就不由冷笑,道:“什麽玩意!”


    她這話一出,便如冷水入油鍋,場中氣氛一冷。


    常遠慢慢轉過頭來,上下斜了丹霜一眼,看她不過婢女打扮,目光就落在了她身前的鐵慈身上,淡淡道:“那還請這位兄台賜教?”


    “不敢不敢。”鐵慈道,“在下一介武夫,不會寫詩。”


    不遠處有人忽然轉頭向鐵慈看來。


    旁邊立即有人冷笑道:“既然不會,緣何婢子發笑?”


    “不識禮數!”有人憤然道,“張公子,你這詩會集聚盛都才子,你府內連下人都氣韻清華。怎麽就能容這般醃臢人物混入其中,還讓這不入流的小婢大放厥詞!”


    “對常公子不敬,滾出去!”


    丹霜怒道:“一個欺世盜名的騙子,還跑來這裏充才子來了,不敬?呸,他配嗎?”


    “他不配誰配,你這婢子好生不知禮!還不速速退下!”


    常公子皺眉看看鐵慈,見她衣裳普通,腰上連個玉佩都沒佩,隻掛了個怪裏怪氣的筆,通身上下飾品全無,全然不是他慣見的盛都豪門子弟做派,周邊的人好像也都不識此人,便放下心來。


    詩不是他做的他當然知道,他還知道這詩似乎是位極貴的貴人所作,貴到眾人傳言都不敢傳的地步,想來是哪位閣老或者王室子弟。丹霜開口的時候他下意識警惕了一下,怕撞上正主,但如今看鐵慈通身都沒貴人的氣派,自然便不在意了。


    本來他也確實頗有才學,不屑做這頂替之事。隻是他此行並不僅僅是參加會試。他早早上京,金銀開路,交遊這些貴介子弟,是要為燕南的大事鋪路的,因此這一頂才子王冠戴到頭上,自然也就笑納了,而且,光芒越閃亮越好。


    心中想定,他搖手淡淡笑道:“不要為難人家,在下確實算不上才子。說不定這位公子深藏不露,能出驚世佳句呢?”


    眾人便哈哈大笑起來,又都讚他雅量。


    卻有人細聲細氣地道:“說不定呢。”


    眾人便都轉頭去看,見是一個蒼白荏弱的少年郎,穿得倒華貴,有人認出來,道:“嘿,齊大學士家的公子!”


    鐵慈一看這人,頭皮立炸,這不是她的前前未婚夫嗎!


    前前未婚夫弱不勝衣地立在當地,一雙眼睛水盈盈地上下對著鐵慈打量,x光似的。


    畢竟是自幼訂婚的前前未婚夫,比這些普通書生和豪門子弟更多機會和鐵慈接觸,這是認出她來了?


    鐵慈生平三大怕:靜妃的傻,齊慕曉的淚,雪團兒身上長虱子。


    她立即站起,道:“不敢不敢,不能不能,在下告退了。”


    她來本就是打聽一下這個常遠,這人本來在她的招攬人才名單中,此刻聽出了些別的意味,也就算了結了。至於詩句冒認,她沒覺得那是她的,倒也不必義憤填膺出來拆穿。


    和拆穿騙子相比,躲避前前未婚夫更重要些。


    但在那些才子眼裏,這便是鐵慈心虛落荒而逃了,都大聲哄笑起來。


    “看,動真格的就逃了。”


    “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咱們常公子的好詩,還有人敢當麵攻訐!”


    “嫉妒唄,想出風頭唄。一介武夫無才無貌,不出格些,哪能得小姐們青眼呢!”


    丹霜忽然大步走迴,一腳將那笑得最大聲的人踢飛,冷聲道:“死到臨頭不自知!”


    那人翻個滾爬起來,怒道:“賤婢!”


    丹霜:“賤人。”


    “你罵誰賤人!”


    “誰欺世盜名誰就是賤人,誰跟風追捧自以為是誰就是賤人!”


    常公子臉色一冷,起身道:“誰家府邸教出你這等狂妄無知的婢子!你又是說誰欺世盜名!”


    “你啊!”


    “胡言亂語!此詩不是我寫的,難道還是你家主人寫的不成!”


    “當然!”


    一陣安靜,隨即哄笑聲起。


    沒人當真,畢竟都覺得,如果真的被竊奪了詩名,那肯定第一時間便跳出來更正了,哪會避走呢。


    常公子輕蔑地道:“憑你們也配。”


    鐵慈忽然停住,轉迴頭,看著常公子,歎了口氣。


    “不想裝逼,但總有人把臉湊上來。”


    她後退一步,喊:“容溥!”


    不遠處橋上,和張小姐相看無言的容溥轉過頭來。


    鐵慈:“這有個王八羔子偷你的詩!水調歌頭!明月佳詞!”


    眾人:“……”


    常公子臉色霍然慘白。


    但暴擊還沒完。


    容溥看一眼就知道發生了什麽,心裏正沒好氣,也不過來,遠遠地道:“不是你作的嗎!”


    眾人:“……!!”


    常公子的慘白變成了暗紫。


    但凡是暴擊必定三連,容溥話音未落,橋下的船靠了岸,清秀少女一邊脫鬥笠一邊詫聲道:“不是皇太女作的嗎!”


    眾人:“??!!”


    常公子踉蹌後退一步。


    今日之暴擊尤如黃河之水綿綿不絕,對麵花亭裏正在聊天的閨秀們忽然齊齊起身,掀簾子的掀簾子,放扇子的放扇子,齊齊嬌聲道:“這不是皇太女春闈前一天在折桂樓當眾所作的嗎?咱們當時都在,這哪個不要臉的欺世盜名!”


    眾人:“!!!”


    我是誰,我在哪裏,我做了什麽?


    常公子一張臉已經毫無人色,抬頭看向前方的麵具少年。


    鐵慈一笑,脫了麵具。


    宛如最後一拳,狠狠擊在人群中央,盛都貴介子弟還是有認識皇太女的,當即有人驚唿下拜。


    這下再無疑問,眾人唿啦跪倒一地,張公子一邊扶著椅子行禮一邊哀聲對趕過來的妹妹道:“你請了殿下為何不說!”


    張小姐倒是滿臉放光,眨眨眼睛道:“我雖然下了帖子,但我也不知道太女會來啊,她以前都不參加這些的。”


    鐵慈對她一笑。


    之所以參加,是因為當初城門接應,張小姐也在其中。


    常公子軟在地下,蒼白著一張臉看鐵慈,鐵慈不看他,隻對那群盛都子弟們道:“曆練一年,眼力見識毫無長進,給個裝模作樣的外鄉人騙得團團轉,真是丟盛都浮浪子弟的臉。想當初逼孤下水的牛氣呢?”


    盛都子弟們滿臉通紅。


    常公子給鐵慈磕頭,顫聲道:“殿下,殿下,草民不知是您……”


    “知道是我所以不敢再竊我詩名。”鐵慈淡聲道,“不是我呢?是不是就和方才一樣,理直氣壯順水推舟了?”


    常公子滿頭汗滾滾而下。


    鐵慈轉頭對赤雪道:“迴頭和禮部說,如果這位上了榜,直接黜落。”


    “是!”


    “殿下您不能!”常公子大唿,“您不能因私廢公,公器私用——”


    周圍他的臨時好友也露出不忍之色,有人張嘴想要求情。


    “朝廷取士,首重德行。而非你們所以為的才學。畢竟日後牧守一方,替朝廷撫愛萬民,非風骨耿介之士不能為。一個輕狂浮躁,竊取他人詩名不以為恥還洋洋得意的人,他配嗎?”鐵慈一笑,“這和他偷誰無關,僅和偷有關。”


    她不再看那常公子一眼,轉身離開,將那怨憤哭號拋在身後。


    黜落他不是為了出氣。


    和偷有關,還和他的出身有關。


    她有理由懷疑這人來盛都動機不純,那就早點滾迴燕南去,別想混入她的大乾朝廷。


    什麽十年寒窗,苦讀心血,她不管這些,官員牧守一方,而她要牧守天下,個人的眼淚和悲愁,撼動不了她捍衛王朝鐵一般的心。


    今日已經敗了興,還是迴去吧。


    轉過迴廊,前方忽然出現一個人影。


    纖弱苗條,正站在朱紅雕欄前,微微踮腳去嗅隔欄探過來的桃花。


    挺美的場景。


    如果發生在一個妙齡少女身上,鐵慈可能會駐足欣賞一刻。


    但是此刻她腳跟一轉,便要換個方向逃竄。


    身後已經傳來弱弱卻又焦灼的一聲:“殿下!”


    鐵慈背對那人,心中歎息。


    容溥也荏弱清瘦,但任何時候都不矯揉造作,還總讓人感覺強大安心。


    這人和人,區別怎麽這麽大呢。


    皇太女無所畏懼。


    哪怕麵對前前未婚夫。


    鐵慈轉頭,已經是一臉皇太女標準微笑,“齊卿啊。”


    齊慕曉一臉幽怨,那總盈著三分水汽的細長眼眸牢牢盯住了鐵慈,“殿下,好久不見。”


    “廊下風大,齊卿嬌弱,莫要著涼。孤還有事,這便迴宮了。”鐵慈不接他的話,說完就轉身。


    一轉身,袖子就被抓住。


    鐵慈嚇了一跳,這家夥剛才還有半丈遠,這躥得挺快啊。


    風過迴廊,瑟瑟有花樹顫動。


    “殿下!”齊慕曉抓住她衣袖,曉得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仰著臉哀聲道,“您……您還氣著慕曉嗎?”


    鐵慈微笑看他:“嗯?孤該氣著你嗎?”


    “我……”


    “你是想孤還氣你還是想孤不氣你?要麽給個標準答案孤照抄?”


    “殿下……”


    “齊卿啊。你是後悔了嗎?”


    花樹又微微顫動了,今兒風一陣一陣的。


    “我……”齊慕曉臉色震驚,也不知道是震驚於鐵慈這樣開門見山,還是震驚於自己的心思被揭穿。


    “你要是能幹脆利落承認一句你後悔了,孤還能多看你一眼,好歹是個男人,錯了就認。勝過這樣嘰嘰歪歪黏黏纏纏又不想得罪孤又不想冒一點險。”鐵慈笑,“你特麽的是把孤當備胎麽?”


    齊慕曉沒聽懂鐵慈最後一句,但也感受到了危險,這讓他有點失措,他印象裏的皇太女,非同一般的寬容慈和大度,是仿佛如何做她都能一笑了之的寬廣,這讓他產生了一種錯覺——可以想退婚就退婚,可以退婚後表明為難就不介意,可以想迴來就迴來。


    但現在,顯然不是。


    他有點慌,終於收了自己的習慣性粘纏勁兒,低聲而快速地道:“殿下,我不是……嗯,我是後悔了……不,不是的,當初本就不是我要退婚的……那現在……現在您沒有婚約,我也沒有……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們還能……”


    鐵慈:“不能。”


    齊慕曉:“……為什麽?”


    “因為我有男人了。”鐵慈比他語氣還溫柔,“比你高,比你強壯,比你美貌,比你出身高貴,甚至比你器大活好。”


    花樹的顫動終於停止了,四麵有種心滿意足的寧靜氣氛。


    齊慕曉依舊聽不懂最後一句話,鐵慈的語氣太正經溫柔以至於他想不到這是一句虎狼之詞,但依舊能感覺到不是一句好話。他難堪地抓緊了鐵慈衣袖,語氣裏那種瑟縮之意卻慢慢淡去,越發堅定起來,“您騙我,您如果真有愛侶,陛下早就給您賜婚了,隻要還沒賜婚,就說明成不了或者是假的……”


    鐵慈笑容淡了淡。


    她覺得,不耐煩了。


    她垂下眼看看自己被捏皺的袖子,道:“齊卿,給你提一個醒兒。不管你多麽梨花帶雨,而孤多麽強大偉岸,但實際上,你都是男人,而孤是女人。”


    齊慕曉不明白她的意思,愣愣地看著她。


    鐵慈看了赤雪一眼。


    赤雪會意。


    忽然退後一步,大聲慘叫。


    “救命啊,來人啊,有人非禮皇太女啊!”


    叫聲剛剛傳出,剛才還寂寂無人的四麵八方,忽然就湧出無數人來。


    都大喊著護駕往長廊上衝。


    齊慕曉死也沒想到鐵慈能幹出這種事,嚇得慌忙鬆手,他的躲在一邊的護衛冒死衝了出來,悶頭把他一背,主仆慌不擇路逃竄。


    隻是剛跑幾步,莫名跌了一跤。


    齊慕曉滾出好遠。


    他狼狽地爬起來,那護衛倒忠心耿耿,急忙爬起又把他背到背上繼續逃。


    然後又是一跤。


    再爬,再跌。


    短短一截迴廊,跌了三次,平均三步一跌,主仆倆灰頭土臉,滾成一堆。


    不過還挺堅毅的,屢奔屢跌,跌而又奔。


    直到勇敢地消失在長廊盡頭。


    所以就說嘛,哪有真柔弱的人,不過是嚐到了甜頭,習慣把柔弱當成武器了。


    畢竟人們總愛無條件同情弱勢一方。


    你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你看他跑得快不快。


    鐵慈始終沒動,抱胸看著前前男媳婦兒跑遠。


    想來以後這位再也不敢近她三尺之地了。


    張家的護衛們衝過來,卻沒看見非禮的人,隻看見皇太女氣定神閑地站在那裏,毫無被非禮的狼狽。


    事實上護衛們此時想起傳說中皇太女的武力,也開始懷疑那聲唿救的真實性。


    孔武有力卻又慘遭非禮的皇太女,不動聲色地對長廊下花叢一指,“登徒子在那裏!”


    護衛們立即跳入花叢。


    無數把大刀向登徒子砍去。


    黑影一閃,躥出花叢,在長廊裏風一般一閃就不見了。


    鐵慈麵無表情地看著他跑遠。


    嗬嗬一聲,準備迴宮,不防長廊那頭忽然湧來一群女子。


    都是各家的小姐們,好些還有點臉熟,應該是妙辭社的娘子軍。


    小姐們圍住了鐵慈,七嘴八舌地詢問方才的登徒子,鐵慈對女子一向耐心好,隻好陪著聊了幾句。


    小姐們明顯對她的興趣比對那些相親對象大,簇擁著她一直走迴去,男子們已經去對岸的林子裏玩了,大抵也有避開皇太女的意思,盛都子弟們現在一看見鐵慈就慫。


    不知不覺便走到了橋上,鐵慈靠在橋欄上,看見那些柳條燈串果然和青陽山腳下桃林鎮橋上所見很像。


    而橋下也有烏篷船順水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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