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邊目光灼灼,鐵慈一瞬間心若油煎。


    她閉上眼,手指掐入掌心,讓那細微致密的疼痛,幫助自己冷靜下來。


    良久,她看向遼東方向,熱火騰騰的心漸漸歸於平緩。


    她關心則亂了。


    現在趕過去並不是最好的辦法。


    飛羽出事已經有一陣,既然飛羽至今沒死,那一時便死不了。


    定安王留下他的命,或者有需要從他身上獲得的東西,或者有需要他去做的重要的事。


    在這種情形下,她孤身一人奔到遼東去救人,艱難且不理智。一旦身份暴露,還會給飛羽帶來新的麻煩。


    定安王身邊大軍圍繞,遼東管製森嚴,她要想救人,非得潛入花很長時間不可。


    可她現在最沒的就是時間。


    她忽然想起當初淵鐵事件。足夠的利益,是能夠讓那位時刻大軍環繞的藩王,離開自己的地盤,親自出手的。


    博弈,本就是誰的主場誰上風。


    與其她去遼東王的主場步步竭蹶,不如誘人來她的主場。


    “葉姑娘……”朝三忍不住催促。


    “我想過了,我不能去。”


    “姑娘!”朝三瞪大眼睛,結結巴巴,“你怎麽能……你怎麽能……”


    他臉漲紅了,忍不住道:“如果是你遇險,我家公子一定會立即趕去的……”


    “如果定安王是要拿你家公子作為誘餌,釣出他的同黨或者友朋,我趕去隻會給他帶來更大麻煩。”鐵慈平靜地道,“你迴去,想辦法給大王遞消息,就說當初二王子私下煉製的淵鐵武器,有一部分你知道在哪,但要你家公子親自來才能開啟秘庫門。”


    朝三眼神一慌。


    他直覺以為鐵慈猜到慕容翊身份了。


    因為公子確實擁有一批淵鐵武器,且藏在大乾境內,為了穩妥起見,並沒有一次性運迴遼東,通過暗線一直慢慢地帶過去,到現在庫內還存著不少。


    那庫門確實也是隻有主子才能開啟。


    但是淵鐵武器是不能拿出去的。


    一旦私藏武器坐實,那就真正是有謀逆之心,和因為私怨殺幾個王子,在大王心中分量是不同的。


    他急急道:“這不成,私藏武器何等大罪,定安王知曉了,拿到武器之後,一定會殺了公子的。”


    鐵慈看他一眼,平靜地道:“我說的並不是他藏下的那部分。”


    朝三隱隱覺得哪裏不對,卻又想不明白,下意識“嗯?”了一聲。


    “我說的是我截留的一部分。”鐵慈往迴走。


    太女九衛冒著極大風險截留下來的那批淵鐵武器,是她的重要依仗,原本是她打算用來在最後時刻防備和對付蕭家的利器。


    朝三感覺又不對了,腦子裏糊裏糊塗的,跟在她後麵,茫然地道:“可是武器上又沒標識,怎麽能讓定安王覺得,那不是我家公子私下截留的呢?”


    鐵慈走了幾步,又停下,朝三險些一頭撞上去。


    “你告訴定安王,你家公子和大乾皇太女有首尾。而皇太女有截留一批淵鐵武器,就藏在永平一帶。你家公子知道那些武器具體在哪。你還可以告訴定安王,皇太女對你家公子情根深種。”


    朝三:“……”


    他震撼心虛得不敢抬頭,把腦袋深深埋下。


    半晌他結結巴巴地道:“您是……您是……”


    鐵慈凝視著他,這家夥裝不了樣,“你已經知道了?”


    “剛知道……”朝三不敢撒謊,老老實實地道,“但是這個消息沒來得及傳到公子手裏。”


    隨即他反應過來,急忙補救,“十八……殿下不要多心,公子本不想查您的,是我們……”


    “查我也是應當,事實上他查我的動作比我想象得慢多了,我該謝他的信任才是。”鐵慈不在意地擺擺手,“去吧。”


    朝三騎上快馬離開,鐵慈注視著他的身影遠去,長久默默。


    朝三不知道能不能見到飛羽,告知他自己的身份。


    但定安王是一定不會告訴飛羽這件事的,因為會怕飛羽壞了他的計劃。


    自暴身份和關係,是希望那位無利不起早的定安王,會因為這一層原因,暫時不對飛羽起殺念。


    畢竟上位者的習慣,會留著一切有利用價值的人。


    她不顧一切,爆出身份和感情。


    隻希望能留住她愛的人。


    ……


    戚元思隱約猜到發生了什麽,在她身後默默,眼看沙漠夜間寒風很快便在她眼睫之上凝霜,心中又酸又脹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輕聲道:“殿下,休息一會吧……”


    他的語聲驚醒了鐵慈,她一眨眼,冰霜在睫毛上碎裂,再換了眼神便已是清醒堅定,快步轉身上馬,揚鞭一抽,向著和朝三相反的方向。


    戚元思和大武也急急跟著上馬。


    “殿下,我們去哪。”


    “迴永平,奪迴屬於我的一切。”鐵慈的語聲散在大漠之上滌蕩而過的風裏,“我要用萬軍陣列的永平,來迎接敢於傷害他的定安王。”


    ……


    牛頭嶺上,主帳之內,劉琛又在和樓析對飲。


    酒還是好酒,人還是這兩人,話題卻不如之前親切,樓析一直在喝悶酒。


    上次不歡而散之後,樓析一直沒來過,也沒人來騷擾牛頭嶺。永平衛依舊處於緊張的氛圍內,明麵上大批軍馬地毯式搜索整個永平衛,暗地裏更多的士兵被派往對西戎的邊境,黃明想要第一時間暗殺了皇太女。


    皇太女一旦在永平公開露麵,皇朝正統的身份淩駕於所有人之上,除非黃明公開要反,否則就要陷入被動。


    所以現在隨著時間推移,狄一葦始終沒有下落,黃明像瘋了一樣,往西戎境內最方便通往大乾的孚山北麓和萬全草原堆放了大量兵力,並下了死命令,一旦出現任何可疑人士,不須任何詢問,立即射殺。


    而對狄一葦的搜索還在繼續,黃明和蕭常最後都將懷疑的目光投放在主營臨近的幾個駐地上。


    畢竟如果狄一葦逃脫了去盛都,那盛都現在應該有消息,事實上沒有,說明狄一葦沒有離開永平,而過了這許久,狄一葦爬也該爬到主營附近了。


    和狄一葦關係比較好的幾個駐地被篦子一般的嚴密搜查,士兵們一夜三驚。


    唯獨劉琛這裏,因為和狄一葦關係最差,是搜查最少的一處。


    那日樓析來過之後。夏侯淳和赤雪都表示是不是要轉移隱藏地,但是狄一葦反對,她不僅沒有離開牛頭嶺,甚至都沒離開劉琛榻下,她隻是和赤雪夏侯淳在地道之下又挖了個地道,做了一層新的偽裝。


    事實證明她的選擇是對的,因為當晚劉琛就發現,樓析在牛頭嶺周圍所有的通道都布了巡哨,甚至自己親自駐哨,如果那天狄一葦逃出,非得撞上哨卡不可。


    由此眾人確定樓析隻是在詐他們,所以之後安靜了一段日子。


    但是時間推移,樓析再次耐不住了。


    這迴他不說話,一口接一口喝悶酒。


    喝的也不是上次的名貴好酒,而是北方粗糙而口感兇狠的火沙酒。


    顧名思義,就是喝下去像著了火的沙子進了胸膛。


    樓析生得清秀頎長,像個出身優渥的公子書生,然而喝起這壯漢也扛不住的烈酒,也一口一碗,令劉琛不斷瞪大牛眼。


    他喝得如此兇猛,好像要把這半生積鬱,都被這火燒盡,這沙磨盡。


    劉琛看著有些心驚膽戰。


    榻邊酒壇子漸漸堆起。


    樓析忽然將酒壇子一拋。


    粗陶壇子砸在地上碎裂聲清脆。


    濃烈的酒氣散開,劉琛猝不及防,打個寒噤。


    他愕然看見樓析砸了酒壇子,霍然站起,一轉身,就掀開了榻上的重重毯子褥子。


    劉琛臉色大變,卻已阻止不及,在他身後,悄然拔刀。


    樓析卻根本不迴頭,掀開被褥,看見底下的木板門,掀開二話不說就跳了下去,讓劉琛的背後偷襲落了空。


    劉琛隻得撲過去,他知道這個地道沒人,寄希望於樓析不能發現下一個地道,趴在地道口大喊:“指揮使,你做什麽?我藏幾壇酒你也非要扒拉出來?”


    底下樓析抬起頭來,劉琛看見他眼睛血紅臉色卻蒼白如鬼,心中一窒,話就再也說不出口了。


    樓析又低頭去查看地道,明顯裏頭有人呆過的痕跡,他對牆一寸寸摸過去,又蹲下身摸地麵。


    劉琛心中一冷,心想今日必然不得好結果。


    底下樓析敲了半天,忽然伏下身去,拂開一層碎土。


    劉琛眼睛一眯,刀慢慢舉起。


    那曾蓋板下,夏侯淳赤雪都已經各自備好了殺手。


    他們並不怕樓析發現,劉琛對狄一葦忠心耿耿,說過無數次牛頭嶺駐軍一定跟隨指揮使,說反就反了,夜襲去抄了大營,省得在這底下憋屈地躲著。


    他們甚至不明白狄一葦為什麽不趁機聯絡各營,奪迴權柄,明明永平駐軍雖然被指揮使的身份衝擊得有點大,但是多年同袍,忠於她的人肯定還有許多。劉琛不止一次自告奮勇要去幫她聯絡舊屬,都被狄一葦拒絕了。


    沒人知道狄一葦在想什麽。


    赤雪忽然一怔。


    夏侯淳瞪圓了眼睛。


    狄一葦開始脫衣服。


    她旁若無人,敞開外衫,手伸到外衫內,片刻後,抽出來一條長長的帶子。


    白色的,三指寬,長長地被抽出來。


    夏侯淳茫然半晌,忽然反應過來是什麽,如同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般跳了起來,猛地背過身去。


    赤雪呆了一呆,臉也紅了。


    那明顯是用來裹胸的布啊。


    指揮使忽然脫了這個做什麽?


    布條抽盡,赤雪清晰地看見狄一葦胸前一顫,膨脹開來。


    就,還挺有料的。


    難怪要這麽長布條。


    看不出來,那麽蒼白瘦弱的人。


    赤雪眼看著狄一葦將布條的一端,塞入了蓋板的縫隙。


    看著她咬破手指,在尾端寫上了幾個字。


    上頭,樓析用刀尖去挑那蓋板,忽然挑起一條長長的東西。


    白色的,沾著土。


    他一臉茫然地挑著那布條,越來越長,越來越長。


    挑到最後,他臉色也變了。


    他已經認出來這是什麽東西了。


    布條的尾端。一行血字。


    “你親手剝下了我的衣裳,現在還要剝奪我的命嗎?”


    “……”


    上層,下層。


    一板之隔。


    死一般的沉默。


    樓析跪在蓋板旁,手裏緊緊抓著布條,盯著那一排血字。


    蓋板已經被撬開了一條縫隙,隻要伸手一掀,就能見到他想見到的人。


    可他已經提前被這一行字刺中,直入肺腑,鮮血淋漓。


    他半生追隨,一生深愛,求而不得,最後迫不得已選擇背叛,折她一翼,隻為她能從此收攏雙翅,落於他懷中。


    卻令她當眾受辱,墮入深淵。


    私心一念成大錯,潑水難挽,從此咫尺天涯,天涯難見。


    摧心裂肺,莫過於此。


    他驀然發出一聲狼也似的嚎叫,雙手抱頭猛地蹲了下去。


    劉琛把頭探得像老龜似的,也沒看清楚那長條子是什麽,卻下意識覺得此刻很關鍵,便在上麵道:“老樓,二十年恩義你要是想一分不剩,就把蓋板掀開吧。”


    這一聲便如又給樓析一刀,他猛地跳了起來,躥上洞口,撞開劉琛,便狂奔了出去。


    劉琛莫名其妙,但也鬆了口氣。


    底下蓋子掀開,現出狄一葦蒼白的臉,她若無其事地拿起那帶子撣撣灰,看那模樣是想將帶子往胸上再綁迴去,夏侯淳驚得又是一個大轉身,結果狄一葦轉手往口袋裏一塞。


    夏侯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劉琛和赤雪看著好笑,好笑裏又生出一分酸楚。


    兩人都鬆了口氣,卻見狄一葦整束一下衣裳,往背後插好刀,伸手一攀洞口,猱身而上。


    赤雪和夏侯淳仰頭看她,不明白她之前一直不肯出來,現在樓析走了,怎麽忽然出來了。


    夏侯淳隨即反應過來,也變了臉色,催促著赤雪趕緊出洞。


    赤雪也不耽擱,幾人出了洞,狄一葦才道:“預防萬一,走吧。”


    眾人醒悟過來。樓析畢竟和她關係不同,黃明蕭常未必就不會盯著他,他來劉琛這裏一次也就罷了,再來一次,出去的時候神情還異常,保不準這裏已經被盯上了。


    劉琛早有準備,營房外麵就停了輜重車,堆著些木箱子,三人藏入箱子中,劉琛命令親信庫管將車趕入輜重庫,輜重庫和糧庫一般都在離主軍營略遠的地方,軍營中不能隨意行走,也不能隨意靠近兩庫,庫管手持劉琛的腰牌命令自然一路暢通無阻,車直接駛入輜重庫,三人下來後,輜重庫最深處開了一個側門,從那裏出去就是軍營後圍牆,翻過高牆,自後山崖上爬一段,便可翻山。


    那崖尋常士兵難爬,平時也有看守,劉琛為了安全,已經調開。


    臨別時劉琛對著右邊指了指,狄一葦知道他的意思是去位於主營右側鳳凰嶺的永平右軍,那裏的帶兵將領是她除了樓析之外最信任的副將,也是事變時跟著對黃明陰陽怪氣的那位。


    劉琛不止一次說過去聯絡謝副將,但狄一葦都一言不發。劉琛覺得指揮使是怕謝副將受到連累,但此刻還考慮那麽多做甚。


    如果不是了解狄一葦,劉琛都快要覺得遭遇大變後的指揮使變得婆婆媽媽了。


    三人出了後門,翻過圍牆,就看見山崖上垂下來繩子,夜色已深,黑色的繩子在黑色的山崖上難以辨認,狄一葦手抓住繩子的那一刻,身後大營裏,忽然爆出一團烈焰。


    與此同時馬蹄動地聲響,有人衝入大營,高舉監軍和副指揮使令牌,大喝:“因牛頭嶺駐軍涉嫌勾結藏匿要犯,著令全營放下武器,退入營帳!牛頭嶺守將劉琛暫去軍職,羈押待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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