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襤褸的綠洲士兵跟隨在他身後,如一卷深黃色披風,從山坡上狂卷而下,向著已經亂了陣型的敵方軍營。


    沒有埋伏,沒有偷襲,正麵對撞,以己之道還施彼身。


    綠洲兵如尖刀一般刺入敵營。


    阿兀哈的大叫撕心裂肺,西戎國罵如斡林河水一般滔滔不絕。


    鐵慈凝視著山坡之下,看見那些衝撞,廝殺,刀來刀往,血肉踐踏。


    看見鷹主的彎刀在半空掄了一個圈,刀光伴血水濺上高空,強悍的阿兀哈的咒罵戛然而止,而他的部下們驚慌失措,失去首領的隊伍哄然而散,被追上的士兵手起刀落。


    本該同袍,奈何揮刀。


    但望大乾永無內戰。


    底下的喊殺聲漸弱。


    鐵慈策馬下山坡。


    地上的屍首堆積得阻住了馬匹的道路,她跳下馬,繞過那些屍首,帶著自己的小隊走進衝天的血腥氣裏。


    身後的學院學生們臉色發白,卻依舊咬牙踩著沒過靴子的血泊亦步亦趨。


    這是鐵慈給他們的考驗。


    見過流血和死亡,才知和平可貴,才會一生為之努力,永不放棄。


    她不要他們揮刀,卻要讓他們看見被揮刀的後果。


    繞過屍牆,後麵是大批大批的投降者。


    都丟下武器,跪在當地。


    鷹主在人群中央,遍身染血,福娃娃麵具一片通紅,反而更令人覺得酷厲至心寒。


    聽見鐵慈的腳步聲,他猛迴頭,迎上兩步,狠狠一把抱住了她。


    鐵慈:“……”


    眾人:“……”


    飛羽:“……!!??!!”


    鐵慈嗅見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味道,伴隨著男人濃烈的氣息,極其有侵略感地包裹住了她。


    他如此用力,以至於鐵慈這般武功,都覺得被抱得有點窒息。


    她皺皺眉,心想這位不知怎的,對她好像有種奇怪的占有欲。


    她抬手要推他,手指觸及他嶙峋的肩骨,不知為何忽然心中一酸。


    這個瘦到脫形的男人,讓她忽然什麽都不敢想。


    然而她的手還是推了出去。


    憐憫和愛情,永遠不能混為一談。


    如果她因為心軟而模糊了界線,將來受害的會是所有人。


    鷹主被她推開的那一瞬間,在她耳邊低聲道:“你會留在我身邊。”


    鐵慈微笑,搖頭,拍拍他的肩,道:“真正的勇士,不僅能從泥濘中爬起來,還有勇氣獨自走下去。”


    鷹主也搖搖頭,卻沒說什麽,大步走下山坡。


    他經過飛羽身邊時,飛羽上下打量著他,唇角噙著笑意,眼底帶著殺機。


    久經戰陣的人,很容易分辨出一個人的威脅力。


    他情敵不算少,但是沒有誰像鷹主這樣,沉默而堅忍,每一寸目光都躍動著占有的執念。


    他的習慣,看見這種人,早早扼殺,免得麻煩。


    一隻手忽然按住了他微微彈動的手。


    飛羽轉頭,就看見鐵慈緩緩搖頭。


    他笑一聲,譏誚地道:“怎麽,舍不得?”


    鐵慈不理會他的醋意,遙望著草原那頭,“我敢肯定裘無咎絕不會放棄王位,他所圖甚大,大王子一定不是裘無咎對手。將來裘無咎若得了西戎,再利用和遼東王族的關係謀取遼東,則永平危矣,大乾百姓危矣。”


    飛羽素知鐵慈憂國憂民心懷天下,這也是書院學生的常態,日常學堂論政,一個個縱橫捭闔,比首輔還操心國政。然而此刻聽了卻覺得刺耳,輕笑道:“所以你便要扶持這個對你居心叵測的小王八羔子?你孤身在西戎,就不怕他一旦得了勢,不擇手段要將你留下?”


    “愛妃。”鐵慈正色道,“明明孤王才智雙絕,從無敗績,為何你依舊日日擔憂。”


    飛羽眼眸一斜似笑非笑,“不過因為我在乎你。”


    “愛妃,日後你是要做正宮的,母儀天下的人,萬萬不可隨意拈酸吃醋了。”


    這聲“正宮”顯然取悅了飛羽,他笑一聲,捏了捏鐵慈手腕。


    鐵慈看他眼底殺機漸褪,心中歎了口氣。


    這人什麽都好,就是妒性大,不僅妒性大,還殺性大。


    不把他這性子調好了,以後臨朝和無數男人打交道,他要操刀殺光不成?


    至於三宮六院,那更是別想。


    皇太女立在風中,惆悵地歎息了一聲。


    山坡下,鷹主微微喘息,血紅的眸子緩緩掃過一地俘虜。


    俘虜們驚顫地望著他。


    他聲音嘶啞地道:“都殺了。”


    眾人震驚。


    殺俘不祥。


    而且殺俘後果嚴重,會引起所有人的同仇敵愾之心,以後再遇上就會拚死抵抗,前進的道路會加倍艱難。


    “鷹主!”


    “都殺了。”


    我活著不是為了奪取西戎王位,不是為了重振烏梁氏榮光。


    我隻要那些砍過我親人的刀,燒過我宮廷的手,挑起過我父王屍首的槍,往人壺裏吐過痰的嘴。


    都消失在這世上。


    有人大步上來,是那個刺青漢子,拎著彎刀,走向阿兀哈帶頭投降的副將。


    忽然一隻手按住了他的肩。


    手不大,雪白修長,卻極有力量,輕輕一拉,刺青漢子便被拉迴了原地。


    鐵慈的聲音響起,“且慢。”


    刺青漢子甩掉她的手,“我們的事,輪不到你來幹涉!”


    “那我這便走。”鐵慈微笑,“在下雖無大用,卻也不願和一支注定會失敗的隊伍廝混。”


    她說走便走,手一鬆,對身後一揮手,所有人立即默不作聲跟在了她身後。


    刺青漢子眼瞳一縮。


    沒想到這人如此剛硬決絕,想說什麽後悔挽留的話卻也說不出口。


    鷹主一橫身,默默攔住了迴頭的鐵慈。


    鐵慈抱臂笑看他;“嗯?”


    鷹主道:“我有血海深仇。”


    “那和造成你血海深仇的主事人報去。殺俘出氣算什麽本事。”鐵慈淡淡道,“我不和意氣用事,目光短淺的人共事。”


    鷹主沉默。


    周圍的空氣因對峙而逐漸繃緊。


    良久之後,鷹主緩緩後退一步。


    所有人鬆口氣的聲音清晰得像起了一陣風。


    鐵慈笑了,卻沒有走開,而是拔出身邊一個士兵的彎刀,遞給了鷹主。


    鷹主愕然接過。


    鐵慈下巴對著那副將努了努。


    鷹主會意,接刀,掄臂,刀光如潑雪。


    副將的頭顱砸在跪地投降的人群裏。


    引起驚唿一片。


    驚唿聲裏,鷹主狠戾地道:“率眾投降太遲,殺。”


    他拖著帶血的刀,走入戰俘群中,時不時手起刀落。


    “殺我兄弟最勇猛,殺。”


    “下令投降後依舊試圖戰鬥,殺。”


    “試圖逃跑報信,殺。”


    頭顱骨碌碌滿地亂滾,死的基本都是這支隊伍中的將官,有資格馬踏王宮城門吐唾的那一群,是那些拿著刀的手。


    不能殺全部戰俘,但是殺幾個負隅頑抗者以儆效尤,並非不可。


    積鬱在心容易發狂生病,鐵慈給鷹主一個發泄的機會。


    更何況,死掉的這些都是軍隊中級軍官,是任何一支軍隊乃至整個西戎的中堅軍事力量,是未來最有可能成為將領的那一批,她覺得,這種,死得越多越好。


    頭顱在黑壓壓的人群中滿地亂滾,鮮血盈於膝下,那些俘虜再不敢動彈,頭埋得更深。


    這一場殺戮從黑夜至白日,這一役成就了鷹主暴戾又狂野的名聲,從此後每場戰鬥,俘虜中的將領都必定會授首,這樣的名聲漸漸傳開,雖然也會激起部分強悍將領的血勇,但更多的是導致敵對軍隊中的將領人心惶惶,未戰先畏。


    這也讓很多西戎士兵都知道,誰抵抗得越狠,一旦輸了下場越慘,這也導致鷹主和對方交戰時,一旦對方顯露頹勢,就會敗得更快,士兵們不敢死戰,甚至會恨下令他們死戰的將領們,不斷發生士兵們割了下令死戰的將領頭顱投降的情形,也不斷有將領在戰局不利的情形下選擇逃跑,由此更加一潰千裏,無可挽迴。


    後來他有了個稱號“飛鷹魔主”。說他無父無母,自屍山血海中生,酷愛殺戮,毫無人性。


    但也有人說,他不愛這世間一切。


    除了心裏一直藏著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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