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汝州。


    定安王的王宮占地廣闊,氣派雄偉,格局規模絲毫不遜於大乾盛都中心的那一座皇宮。


    大王專門用來考校兒子們的悟心堂,此刻裏裏外外站滿了人,都是各位王子們的隨從。


    慕容翊帶著兩個親隨匆匆趕至,快要進門時,忽然走廊拐角處轉過來一個人,那人麵容清臒,眼眸溫和,遙遙便對慕容翊施禮。


    這宮裏對他這麽客氣的人可不多,慕容翊立即一個大躬躬到底,比他客氣謙恭一百倍,“師祖萬安。”


    對麵的清臒男子便笑起來,柔聲道:“十八公子又淘氣,這稱唿臣如何當得。”


    慕容翊笑道:“裘相是父王的老師,多年來扶持父王立經世之偉業。於遼東居功甚偉,自然是我的師祖。”


    裘無咎便一臉無奈笑著搖頭,忽然道:“十八公子可是受傷了?”


    慕容翊順著他目光低頭,這才看見手腕邊緣有隱約一點血跡,想必是先前刑訊時不注意沾染上的。


    “近日天寒,就長住在了火爐子邊,熱火烤久了,難免流幾滴鼻血。”慕容翊滿不在乎地道,“要麽,請師祖給我把個脈,開點去火的方子吃吃?”


    裘無咎道:“熱火烈油,看著喧騰,卻最傷人。十八公子喜歡烤火,那就不僅要去火,還要清心了。”


    慕容翊便笑起來,道:“您說的是。”


    兩人麵對麵笑,笑容一個溫柔和善,一個心無城府。


    一群人從後頭簇簇擁擁地過來,領頭人對裘無咎草草施了個禮,一肩膀把慕容翊撞到了牆邊,風一般經過慕容翊身側,遠遠拋下一句:“妖豔賤貨……”


    慕容翊踮起腳尖,揚頭衝著遠去的那群人喊:“……咱四哥!”


    身後噗嗤一聲,慕容翊挑眉,再迴頭時看見裘無咎已經走了。


    慕四跟在他身後,他是王宮副總管的兒子,在這宮中有點臉麵,慕容翊在宮內多半帶著他。


    永遠憤青的慕四皺眉看著裘無咎離開的方向,說:“老頭子陰陽怪氣!”


    慕容翊臉上笑意不減。


    遼東盛產狐狸和虎狼,這王宮內外,遍地都是。他多年行走其間,步步驚心。好容易到得今天,誰也別想橫空一腳,壞了他的好事。


    比如那個什麽皇太女選夫。


    希望她最好有點眼色。


    慕容翊轉過長廊,進門,站在靠門角落,正對著悟心堂匾額。


    “悟心”取的是“學貴心悟,守舊無功”之意。


    慕容翊每次都盯著末四個字看許久。


    定安王那顆不安分的老心髒,從這四個字便可看得清楚了。


    年過半百的定安王慕容堯,生了一張有棱有角的國字臉,養移體居移氣,多年富貴尊榮生活消磨了沙場磨礪出的風霜之色,添了幾分威重之氣,此刻神情倒還溫和,看完前頭幾個兒子的功課,點點頭放在一邊。


    旁邊還有一大摞,畢竟有十八個兒子,但大王日理萬機,哪有那功夫都看完。


    所以慕容翊每次交作業,都是封皮上寫得端端正正,裏頭心情好一片空白,心情不好畫個烏龜。


    王妃坐在一側,幾位跟隨大王年頭久的妃子們也有個座位,寶相妃位置最末,抿著唇盯著那一遝書卷,慕容翊猜她在想著是不是讓大王也看看自己的功課,但慕容翊敢打一萬個賭賭她不敢冒這個險。


    畢竟他曾經“無意”中讓寶相妃看見過自己的功課。


    按舊日習慣,看完功課,誡勉幾句,也便散了。今日定安王卻似有心事,雙手摩挲著膝頭良久不語。


    兒子們雖然日常鬥得烏眼雞似的,比如最近大王子和二王子都先後找定安王哭訴,但那都是私下。這家族團聚場合,人人要經營祥和場麵,好妝點這花團錦簇王家,幾個受寵的兒子便都聚攏來,問候身體,請教庶務,七嘴八舌要為父王分憂。


    定安王便道:“如此,也便考校你們一事。說得好的,賞他內書閣行走。”


    王子們頓時騷動。


    內書閣是大王的內閣,掌遼東政事,內書閣行走便是許以聽政,其意義不言而喻。


    “若有一人,你欠了他偌大情分,如今他有罪,你當如何?”


    大王子立即道:“父王常教導我們,不以私愛害公義。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情分和罪行,本就不可混為一談。”


    二王子便嗤笑一聲,大王子怒目而視。


    二王子道:“大哥莫生氣。弟弟這笑,不過是對大哥熟讀經義出口成章十分感佩而已。隻是這般道理,父王如何不懂?想必這情分不同尋常,這罪行也非同一般,所以父王才會煩難是不是?”


    定安王便讚賞點頭。大王子麵色鐵青。


    慕容翊不說話,隻有他知道老頭子指的是什麽,一是指楊雄,楊雄當年對定安王有救命之恩,老家夥又想殺人又怕被人挾恩求報更怕被人指摘忘恩負義。二則是指王師裘無咎,這位定安王的老師,本身身份卻是西戎上一代的皇族之後,當年王朝覆滅逃亡時帶了許多西戎子弟來為定安王效命,這許多年在定安王扶持下,在西戎也頗經營了一番地下勢力。如今自覺羽翼已豐,思念故土,想要迴國。定安王卻隻想拿捏著他進而謀圖西戎,怎肯放虎歸山,隻是整個遼東都知道裘無咎對大王忠心耿耿,為他的疆土鞠躬盡瘁,幫他擋劍都有兩次,如此功勳忠誠,扣住人不放,便是定安王這種人,也說不出口。


    不知就裏的人,貿然迴答,哪裏能討得到好。


    果然接下來幾個兒子七嘴八舌,還以為這是父王考校自己品行,都往公義上扯,定安王隻不動聲色聽著。


    寶相妃坐在一邊,見王子們個個踴躍,隻有慕容翊一臉神遊天外,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忽見慕四低聲和慕容翊說了句什麽,慕容翊唇角一彎,一個微帶譏誚的笑意。


    寶相妃忽然就想起這許多年,隻要慕容翊露出這種笑容,她保準吃癟。


    這孩子明明聰明得緊,瞧他神情,對大王這個問題也未必心中沒譜,為什麽就不願上前,讓大王看看他不光隻有一張臉呢?


    父王的寵愛又不會從天而降,兒子那麽多,不努力走到他目光下,還指望他先垂顧你?


    定安王還在微微笑著,但磕打膝蓋的手指頻率明顯加快,了解他的妃子們都知道,這是他不耐煩,要結束了。


    寶相妃心中一緊,忽然指著慕容翊道:“翊兒,母妃瞧著你是個有想法的,怎麽不說出來讓你父王品鑒一下?”


    雜亂語聲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唰地一下集中到慕容翊身上。


    慕容翊喉間一窒,仿佛還是多年前,那次晚宴上,所有目光投過來那一刻,那種溺水般的窒息感又來了。


    壓抑,憤怒,光影動蕩,萬物恍惚。


    寶相妃有些尖利的聲音再次追了過來,“說啊!”


    上座,定安王盯著那張近乎完美的臉,眼神微微一閃,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說。


    慕容翊攤開手,一臉為難和窘迫。


    周邊的兄弟們盯著他,或玩味,或冷笑,或麵無表情,或目光灼灼。


    定安王等了一會,眼底的微笑看不出任何狐疑,衝著寶相妃和顏悅色笑道:“王氏,別拿小十六開玩笑了,他哪懂這些。”


    “……”寶相妃好一會才艱難地道,“……大王,這是您第十八子,最小的兒子。妾姓孫。”


    定安王也沒有尷尬之色,靜了靜道:“本王記得你是個老實的,今日卻好似在吹噓。”


    寶相妃頭皮發炸,急急離座,一把揪住了慕容翊的袖子,低聲道:“你說,說啊!我知道你明白怎麽答!別隻想著報複我!你父王發了怒,咱們誰也兜不住!”


    慕四站在門側,恨不得把腳伸個拐彎踢死她算完,慕容翊垂頭看著母親因為緊張而顯得分外繃緊的臉皮,忽然想起另一張相似卻蒼老的臉,想起那人的恩德和臨去時的殷殷囑咐,最終無聲地軟了肩膀。


    他笑著將寶相妃從手臂上捋了下來,衝定安王道:“父王。母妃那是愛子心切,總覺得兒子一切都是好的。但兒子什麽斤兩您明白,哪能有什麽見地?隻是這既欠了恩情,道義上便勢弱三分。尋常人勢弱沒關係,大王卻必須是道德完人,否則何以以仁政德政治遼東?但又決不能令恩情置於法理之上,否則何以以法令馭遼東……”


    四王子慕容昕冷哼一聲道:“還不是和我們一樣的廢話。”


    “不如不如。客氣客氣。”慕容翊答。


    四王子身後幕僚悄悄拉他一下。


    嘴不如人,何必拉扯。


    慕容翊又對仿佛沒看見這一幕的定安王道:“兒子忽然想起來小時候一件事。大相最喜歡的屬下吐渾犯了死罪。可吐渾當年把大相從西戎的天冰窟裏背出來,是過命的交情。這事兒最後怎麽處理的,兒子隻聽老師們提過前情,後續卻忘了。父王還記得嗎?”


    滿堂靜了下來。


    這事兒太久遠,但一旦提起,誰都記得。


    大相也就是裘無咎,是遼東相國。當年吐渾那事出來沒多久,大相就找到了吐渾從西戎老家就失散多年的妻和子,費盡千辛萬苦接迴來後,帶著牢裏去見了吐渾一麵。


    當晚吐渾就含笑自盡了。


    此事無損大相任何英名,還留了一樁恩義知己的美談。


    要想不欠人情,就用更大的人情來覆蓋。


    至於更大的人情如何就這麽巧地在需要的時候到來,那就是當事者自己心知肚明了。


    剛才廊前相遇,老狐狸利眼如刀,明顯已經對他起了懷疑,如今正是他想要迴西戎的關鍵時期,保不準便會拿這懷疑去和大王換取自由。


    慕容翊既然被逼著開了口,自然要將任何可能都先堵死。


    給大王提供堵迴裘無咎的辦法是其一,提出當年的事有貓膩,讓定安王對裘無咎的心機忌憚又是一招。這樣即使裘無咎和大王說懷疑他有雙重身份,大王也未必能信。


    刀劍尚未拔出,戰場已經開殺。


    定安王在膝蓋上一直敲著的手指,由慢而快又放慢,這是他在思索,片刻之後他笑了笑,對寶相妃溫柔地道:“別總站著,坐下罷。”


    寶相妃眼底爆出喜色,滿意地看慕容翊一眼,款款迴去坐下。


    定安王並沒有再多提這件事,如同平常一般繼續談學業和家事,隻是今日因為慕容翊的迴答,他特地在最底下將慕容翊的功課抽了出來。


    打開扉頁,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定安王眼角抽了抽,迅速翻到最後一頁。


    封底畫了個豬頭,長相儼然有點像授課的夫子。


    定安王啪地將書卷一合,盯住了慕容翊。


    慕容翊一臉慌張又悔不當初的表情。


    定安王盯他半晌,並沒說什麽,將功課扔了迴去,說聲散了吧,便起身走了。


    一屋子的人站起來相送,慕容翊殷勤地上前一步要攙扶他過門檻,臉一側,定安王正好對上了他鑽了耳洞的耳垂。


    定安王眼底掠過一絲嫌惡,不動聲色讓過慕容翊的手,自出去了。


    慕容翊直起腰,在一屋譏嘲的眼神中,輕鬆地笑了笑。


    ……


    ------題外話------


    這本真的是男女主相遇最晚的一本,因為設定的原因,就沒法早早相遇。不過也快了,而且我可以保證,相遇後對手戲份真的很多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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