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性情生來不羈,所以他的信也是文言文加大白話,看上去十分不協調。


    他說:“婉婉吾妹,見字如麵。許久未見,正值兩軍交戰之時,不知這封信能不能到你手中,姑且一試,解朕思念之情。自三年前西海一別,你我兄妹雖也通信,但心思漸遠,到如今成水火之勢,是朕始料未及。朕知道你怨恨朕,當年種下的因,今日結出了果,是朕失策,悔之晚矣,不去說他。朕前日去你寢宮,宮掖一直為你空著,你說應當分給諸妃居住,朕沒有舍得。朕在這世上,唯你一個至親手足,你一去千裏,朕總要留下些念想。你院裏的海棠開了,第一束花上,朕為你係了紅綢,賀你覓得如意郎君。日後你們夫妻恩愛,朕九泉之下也可放心。山河破碎,罪在朕躬,朕以死謝天下,是朕本分,你不必傷懷。城破有時,朕與皇妹之恩情,如大江湯湯流水,永無止盡。他日妹坐青雲之中,江山在手,平衡天下,名士走卒皆欲附矣,兄亦為你歡喜。江山就如人之壽元,有始亦有終,朕懊悔的是毀在朕手,亡國之君,無顏見列祖列宗。不過尚有欣慰之處,社稷旁落,落得亦不算遠。待你登後位,請你代兄巡狩,造福蒼生,兄雖死,亦涕淚沾襟矣。”


    婉婉闔上了信,外麵春風正盛,吹過樹梢和簷角,唿嘯聲中伴著鐵馬的叮當,像一曲蒼涼悲傷的挽歌。


    信裏沒有誅伐,甚至沒有一句重話,但是她知道他有多絕望。他還是誤會了她,那張圖害他不淺,因為信任她,導致前線失利,被南苑攻得潰不成軍,其實他心裏一定非常恨她。她想解釋,提起筆,略一思量又放下了。這時候語言是最無力的,說得再多都是枉然,沒有人會相信她。


    她站起來,抻了抻裙裾出門,站在簷下吩咐:“讓平川等一等,我有信請他麵呈皇上。”


    銅環道是,仔細留意她的神色,“皇上信裏說了什麽,責罵殿下了吧?”


    她搖搖頭,“他說江山也有壽終正寢的時候,讓我不要悲傷……”


    銅環有些疑惑,難道是背負得太久太累,連皇上都厭倦了嗎?也許把一切都看清了,痛苦會慢慢減少,就不會那麽難以接受了。


    她暫時鬆了一口氣,“殿下出來做什麽?快要晌午了,日頭大,您進去吧。奴婢讓小酉準備豌豆黃,您以前最愛吃這個。”


    她臉上微微露出笑意,“我正惦記呢。”又朝外看了眼,“很久沒見著東籬了,把他抱來我瞧瞧。”


    銅環領命去了,不久奶媽子帶著孩子過來,東籬已經一歲多了,開始牙牙學語。個頭也是,承襲了祁人一貫的身條兒,四肢修長,比同齡的孩子要高出許多。


    他會走路了,就是走得不好,還得牽著大人的手。婉婉遠遠看見垂花門上一個小小的身影進來,穿著馬褂長袍,打扮得像模像樣。因為疾走了兩步,自己很有成就感,笑得十分暢快。


    婉婉走到台階下,蹲著身子迎接他。他一步一步走過來,可是快要接近時,忽然頓住了腳,眼神有些陌生和恐懼,一再地審視她。


    婉婉微笑:“哥兒,不認得太太了?”


    本欲上前接應他的,誰知他迸出慘烈的哭聲,驚惶地抱住了奶媽子的腿。


    哥兒哭得太太下不來台了,怎麽哄也哄不好。奶媽子抱在懷裏搖晃,“你不是總叫太太的嗎,見了怎麽又是這膿包樣式?”


    婉婉的笑容變得訕訕的,孩子真是有靈性,大概聞見死亡的氣味了,再也不願意和她接近了。


    她站起來,不勝唏噓,“是太太不好,這程子冷落你了。”轉而對銅環皺眉,“既這麽,把他送迴藩王府吧。孩子還是得親媽帶,擱在我這裏,我又顧不上他,孩子沒人疼沒人愛的,多可憐呐。”


    銅環勸她別著急送走,她還是搖頭,“你親自送去,交到少奶奶手上我才放心。迴來的時候路過綠柳居,給我帶兩個什錦素菜包迴來。”


    銅環無奈,隻得應允,“我叫小酉進來伺候。”


    她說不必,“叫她忙吧,我先睡會子,起來了再吃。你先去,晚了少奶奶歇覺了,沒的吵醒她。”


    東籬還在哭,她掖著手深深看他兩眼,然後提著裙子上台階,再也沒有迴頭。


    哭聲漸遠了,她長出一口氣。孩子真是個怪異的東西,不哭的時候那麽可愛,哭起來簡直要人命。現在人送走了,最牽掛的也放下了,至於她身邊伺候的這些人,她有手書留下,良時見了,應該會容他們活命的。


    她進裏間,把侍立的婢女打發出去,吩咐不許讓人進來打攪。點了盞蠟燭把皇帝的書信燒了,免得再讓人拿來做文章。該準備的都準備妥當,她在屋裏轉了兩圈,和這個生活了許久的地方做最後的告別。


    她已經盡力,再也沒有堅持下去的必要了。二哥哥說自己會以死謝罪,可最該死的應當是她。現在迴看前塵,仿佛可以置身事外。她看見毓德宮裏描眉畫目,揚著水袖的自己;看見低眉順眼,在太後跟前謹言慎行的自己;看見鳳冠霞帔,嫁作人婦的自己;看見承光殿裏氣湧如山,據理力爭的自己……每一幀都是罪孽,都是錯。如果母親去世時帶她一起走多好,跳出三界外,無喜亦無悲,就不必經曆這麽多的苦厄了。


    她的一生說不上是成功還是失敗,錦衣玉食從不間斷,也有過短暫的幸福。還記得當初在嬿婉湖畔釣螃蟹,也記得月色溶溶和良時泛舟湖上,那時候多美好,從沒有想到會淪落到如此地步。她這個人,一切都可以舍棄,唯獨丟不下尊嚴,這是她生而為人最後的一點驕傲。活著有很多種選擇,有的人可以為五鬥米折腰,有的人情願餓死,也要挺直腰杆。人與人從來不同,選擇也從來不同,各有各的道理。隻是她享盡了人間的富貴,披著娘家賦予的輝煌出身,娘家倒了,轉投篡位的丈夫懷抱繼續逍遙,便不配做人了。


    被愚弄,被踐踏,連守門的奴才都可以拆她的信件,如果活下去,可以預見這種情況還會繼續發生。憑什麽呢?原本想等最後的戰果,現在看來不需要了,山窮水盡後不過如此。


    她慢慢走過去,在銅鏡前坐下,鏡子裏倒映出一張消瘦的臉,慘白沒有血色,似乎連美麗也不再了。她開了妝匣抿頭,畫了眉,點了口脂,總算找迴一點顏色。


    起身開箱籠,箱子一角的盒子裏裝著她受封的詔書,還有王妃麵聖時手持的笏板。她有金印好幾枚,除去兩枚私印,剩下的是各式各樣的龜鈕印。朝廷頒的官印,本來沒那麽多款兒,是父兄疼愛,自己造璽寶,總不忘捎帶上她。她經曆了大鄴三朝帝王,她有六枚赤金龜鈕印。


    挑了兩枚出來,剪斷皮繩,掂一掂分量,足夠了。她的東西她得帶去,另四枚陪葬,放進棺槨裏,將來不至於忘了自己的身份。


    印章有棱角,雖然小巧玲瓏,要吞下去卻不容易。然而一心求死,這肉身的損害,根本不在乎。她覺得喉嚨要被劃破了,沉甸甸往下墜,但心裏安定,終於可以告慰祖先了。二哥哥那麽恨她,她的辯解沒有用,隻有這才是最好的解釋。平川迴到京城,把她的死訊帶迴去,他總該明白她的心了。


    至於良時,她知道活著,就躲不開他的糾纏。可她厭倦了,無法麵對,這是最幹脆利落的解決方法。自此生生世世永不複見,她再也不想同他扯上關係了。


    她坐到南炕上,歪歪地倚著隱囊,轉頭看外麵的春/色。兩隻驪鳥飛過來,它們一定是夫妻,在空中也纏綿悱惻。她微微仰起一點笑,聽見肝腸寸斷的聲音,她居然忍得住那種痛。


    多累啊……她疼得虛脫,支撐不住眼皮了,慢慢合起來。黑暗裏傳來悠揚的江南小調:家鄉呀,萬裏呀,魂夢長……


    東籬的哭聲終於止住了,可是進了藩王府什麽人都不要,攀著銅環的脖子念叨太太。這小人兒,總是觸動人心最柔軟的那部分。他在長公主府養了很久,對她是極熟悉的,王府裏人反倒生疏,所以摟著她不放手。


    銅環失笑,“先前太太要抱你,你怎麽躲呢?”一麵說一麵交給少奶奶,“我們殿下近來精神頭欠缺,怕委屈了哥兒。料著您一定想孩子了,如今外頭局勢又亂,不若讓哥兒在您身邊待兩天,過程子殿下身子好些了,再接哥兒過去。”


    少奶奶仍舊是感謝,“替我問額涅好,前兒還和太太說呢,想過去瞧她,又怕她心裏不受用。幾迴車都備好了,臨出門又遲疑,唯恐她見了宇文家的人,勾起她的傷心事來。”


    銅環溫吞笑了笑,心裏明白,牆倒眾人推,可不就是這樣嘛。他們是拿不準南苑王和長公主的感情有多深,等到江山易主,如果長公主地位不動搖,恭敬是應當的。一旦有變,或者因為地位的輪換由尊到卑了,那麽還需不需要買她的賬,就兩說了。


    她虛應了兩句,納個福預備告退。東籬見勢又開始鬧,少奶奶連應都沒有應她一聲,借著孩子的哭聲,轉身進屋去了。


    她歎了口氣退出王府,門外有戈什哈等候,上車直去綠柳居,買了長公主喜歡的包子,返迴府邸的時候已經午後了。


    進了院子,見小酉正蹲在欄杆前澆花,她問:“殿下用飯了嗎?”


    小酉迴頭努嘴,“豌豆黃做好了,擱在案上呢。她交代了先歇午覺,不讓打攪。你吃麽?櫥櫃裏還有,我給你拿來?”


    銅環搖了搖頭,隔著玻璃朝配殿張望。花窗上垂掛了紗幔,從屋裏朝外看很清晰,從外頭朝裏看,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不知怎麽,今天心裏總是惶惶不安。她放下包子到井台邊上打水盥手,邊往迴走邊道:“我去瞧瞧,怕她不蓋被子,迴頭再著涼。”


    這公主府前身是行宮,所以規製很高,平時正殿用以升座見客,兩邊配殿用以起居。自打西配殿劃作書房後,殿下就住在東配殿,前殿歇午覺,後殿做臥房。


    她放輕手腳,推了菱花門進去,屋裏靜悄悄的,隻有西洋座鍾發出的滴答聲。地上的和田地毯鋪得很厚,踩上去也是寂靜無聲,她繞過折屏往內,一眼便見她斜倚著靠墊,已經睡著了。


    果真沒蓋被子,真叫她料到了。她開炕櫃抱了條薄毯給她蓋上,可就近看,她的麵色似乎有些異樣,比平時更鮮煥似的。


    明明生動美麗,卻令她心頭驟跳。她試探著叫了聲殿下,“迴床上躺著吧。”


    她毫無動靜,連眉頭都未動一下。


    一種巨大的惶恐扼住她的喉嚨,她鬼使神差地拿手去探她的鼻息,沒有,什麽都沒有。


    “啊,殿下!”銅環如遭電擊,失聲尖叫起來,“殿下您怎麽了!來人……快來人啊!”


    她的叫聲淒厲,打破了午後的寧靜。外麵銅盆哐地一聲落地,紛亂的腳步聲,還有驚慌失措的叫喊四麵合圍,眾人衝進殿內的時候,見銅環已經抱著人,哭得泣不成聲了。


    她緊緊摟住她,前仰後合,眼淚滔滔而下。長公主神色安詳,這樣搖動依舊無聲無息,美得毫無生命力。一種迴天乏術的悲哀像笊籬似的,扣住了所有人的心,金石顫聲叫銅環,“殿下怎麽了?”


    小酉哆嗦著上前,跪在腳踏上撫摸她的手,那指節依舊柔軟,隻是微有些涼罷了。她把她的手按在自己臉上,“殿下,奴婢給您焐一焐……焐一焐就暖和了。您起來吧,豌豆黃做好了,您最愛吃的……殿下,殿下您怎麽能這樣,您叫奴婢們怎麽辦呀!”


    世界傾塌了,門內門外跪倒了一大片,潑天的嚎哭聲響徹雲霄,把牆外的禁衛都驚動了。


    戈什哈們麵麵相覷,“出什麽事了?”


    統領暗唿不妙,忙進門看,連一個把守的人都沒有,順順當當便進了二門。


    門內的景象令人恐慌,匆忙上廊下打探,見正殿裏架起了簀床,內承奉抱著長公主出來,昔日尊貴非凡的殿下今日如同偶人,放上簀床的時候一隻手軟軟垂下來,不似活物了。


    統領向後退了兩大步,跌跌撞撞奔出門來,對著石獅子旁候信兒的人大喊:“快,八百裏加急報王爺……長公主殿下,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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