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酷暑,七月流火。白天直剌剌的太陽暴曬,曬得人睜不開眼,等到入夜站在角樓上看,大火星逐漸向西遷移,眼看要落下去了,穿著白衣的皇帝喃喃:“天氣應該轉涼了……”


    夜間的確感覺不到暑意了,背著手,仰著臉,一天星鬥在眼前鋪開,鼻尖隨時能夠著天似的。邊上的崇茂捏了一把汗,角樓離地□□丈,萬一失足掉下去,那腳踏八卦乾坤的禹步,也救不了這位主子爺。


    他抖抖索索半伸著手,不敢把動作表現得太張揚,半縮在袖子裏,用哀告的聲口說:“萬歲爺,夜深了,您下來吧,仔細著涼。”


    皇帝並不聽他的,腦袋向北一轉,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那燒禿嚕了,才蓋了半截的角樓,“朕的皇後,肉身死在那兒了,她做了鬼也不願意離開朕,所以她住進彤雲的殼兒裏了。”


    這種事兒,誰也說不清楚。世上有鬼神嗎?信則有,不信則無,但皇帝是絕對深信不疑的。自從學道以來,他連乾清宮都不住了,因為乾清宮和承乾宮隻隔一條東一長街。當初皇後發瘋時,老說死了的邵貴妃和榮王在裏頭鬧騰,他嘴裏訓斥,心裏怕得要死,所以搬到西海子修煉去了。後來皇後一把火把自己烤成了掛爐鴨子,彤雲口稱自己被附體,萬歲爺這迴可遇見真的了,傷心之餘重入愛河,垂涎的軀殼配上了割舍不下的魂魄,還有什麽比這個更齊全的?可惜他興高采烈把打算告訴了長公主,長公主完全不支持,所以收到迴信後萬歲爺鬱悶了好久。


    “想當初婉婉是個多討人喜歡的孩子啊,現在嫁了人,怎麽六親不認了?一定是南苑王教壞了她,宇文良時教她和朕做對,專門掃朕的興,真可恨!”語氣裏大有後悔把妹妹嫁到南苑去的意思。


    他剛吃了藥不久,人還有點恍惚,站在牆頭上搖搖晃晃,把崇茂嚇得肝兒都碎了。


    “奴婢知道主子想殿下了,有什麽呀,還愁殿下沒有迴來的一天嗎。”他托著兩手眼含熱淚,“我的主子,您留神,這可不是玩兒的……下來吧,您再給殿下寫封信,把內情都告訴怹。怹不知道彤雲就是主子娘娘,當然不樂意您立個丫頭出身的做皇後了……您信上寫明白嘍,奴婢派人八百裏加急送到南苑去,殿下一瞧準有譜兒。”


    皇帝眨巴了幾下眼,本想唱兩句,發現嗓子不太好,就作罷了。


    從牆頭上下來,惦記著迴去寫信,沒想到一沾枕頭就睡死過去了。這一覺睡到第二天正午,還是被蟲叫醒的。


    半夜裏涼快,不代表夏天真的過去了。依舊酷熱難耐,枝頭的蟬叫得聲嘶力竭,忽然之間停頓下來,剛享受了片刻寧靜,又是一陣鋪天蓋地的聲浪。床上的人直打挺,捶著床板大聲喊:“混賬,這地方真不叫人活了!崇茂、崇茂,死哪兒去了?”


    落地罩外侍立的崇茂一溜小跑進來,抱著拂塵嗬腰:“奴婢在,聽萬歲爺示下。”


    皇帝火冒三丈,“打發人,把那些季鳥兒全給朕逮了!”


    崇茂朝外看了一眼,“迴萬歲爺,逮不幹淨,今兒逮完了,明兒又來了。北京季鳥兒多,呆不下,專找空地方。今兒見少,明兒更多了。”


    皇帝不信邪,一拍鋪板坐了起來。跑到樹底下仰頭看,樹上的蟬大大小小好幾種,有大季鳥,小季鳥,還有專在傍晚開嗓子的伏天兒。他擰了眉,剛要說話,突然一串雨星子落下來。瞧天色,萬裏無雲,不像要變天的樣子。他才反應過來,原來是季鳥撒尿,澆了他一臉!


    他抬手一抹,龍顏大怒:“把這樹給朕砍嘍!”


    崇茂不敢多嘴,忙應個是,勾手叫小太監過來,給直殿監傳令,把養心殿前的玉蘭樹連根挖走。


    皇帝餘怒未消,跺腳說:“燒了,一隻季鳥兒不準放跑!”


    堂堂的九五之尊和幾個鬧蟬過不去,說起來真有點可笑。但是誰也沒這個膽兒觸犯皇帝的尊嚴,忙匆匆道是,不多會兒就看見十幾個太監扛著鍬進來,對準樹根一通狠挖。結果樹上的季鳥兒受到震動,紛紛飛走了,這樹已然挖了半截,沒有留下的必要了,便咬緊槽牙砍斷了根須,十幾個人抬著,弄出了養心殿。


    皇帝對著地上的坑,心滿意足,“宮裏栽樹本就不該,保不定有刺客躲在枝葉後頭。這樣好,挖了幹淨,再也養不住蟲兒了,也不怕有人行刺,一舉兩得。”


    崇茂嘴裏應著,皇帝進了殿裏,他忙使眼色,讓把那個窟窿填起來。找相同的墁磚鋪地,別耽擱了,萬一皇上震怒,禦前的人又得倒黴。


    茶水上的呈香片茶來,皇帝坐在案後,盯著桌上文房出神,“你昨兒說的,朕應該再給小妹妹寫一封信,和她說明原委?”


    這主子喜怒無常,崇茂也有點兒怕,戰戰兢兢說是,“奴婢腦子不好使,就想到這個了。”話音一頓又道,“其實萬歲爺何必非要長公主點頭呢,您是主子,金口玉言,誰敢不遵。”


    皇帝搖頭,“這妹妹不同,朕隻有這一個親人了……”


    “您還有皇子們呐,十位殿下可孝順了,天天兒來給您請安。”


    所謂的請安,當然不會受到接見,不過是隔著影壁磕頭,崇茂說一句“聖躬安”,皇子們就退下,進上書房讀書去了。


    父子之間的情分很淺,皇帝對十位皇子的評價是“毛沒長全,連人都算不上”,因此更不能稱作為親人。他的心裏認定的,隻有那個同母所生的妹妹。雖然這妹妹有時候訓他像訓孫子似的,他也不覺得她可恨,時候一長不見,還是十分想念。


    可惜,女孩子長大了留不住,都歸人家了。皇帝提筆發愣,剛寫了個見字如麵,平川在門外高聲迴稟:“有江南快報,恭請萬歲爺禦覽。”


    皇帝把筆擱下,等崇茂呈上來,打開一看,那卷得手指頭粗細的絹布上簡單寫了兩句話:長公主七月十五遇喜,南苑王囅然大笑。


    “長公主有孕了……”皇帝臉上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來,“婉婉還是個孩子呢,她也要生孩子了?”


    崇茂啊了聲,“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兒啊!”


    皇帝說:“連音閣生的那個在內,朕當了十一迴爹,卻是第一迴當舅舅,長公主勞苦功高。”


    崇茂連聲說是,“想必南苑王的奏疏不日也要抵京了,皇上可以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太後娘娘,叫太後娘娘也跟著高興高興。”


    可皇帝不言語,沉默了半晌,寒聲道:“擬朕手諭,長公主出降半年,皇太後甚為惦念。傳令長公主即刻動身省親,著司禮監派人接殿下榮返。南苑王不必相送,留在轄下治理河道及漕運事宜。”


    崇茂愣一下,手諭裏絕口不提長公主遇喜的事,這是要趕在南苑王題本送入京城之前,先下手為強嗎?


    皇帝說完了,輕輕籲了口氣,“好了,就這麽辦。婉婉到底在北京長大,習慣了北京的水土。現如今有了身孕,當然要迴北京養胎,長公主府建得那麽堂皇,她一天都沒住過,多可惜。接她迴來小住,一家子團圓,也好共享天倫嘛。”


    平川在檻外領了旨意,上司禮監傳話去了。崇茂上前收拾鋪排開的文房,一麵覷皇帝臉色,“主子爺,為什麽不讓南苑王一道進京來呢?這會兒讓他們小夫妻分開,怕會……”


    “朕就是要瞧瞧,這南苑王有多大的能耐,能跳出朕的五指山。召他來京……不好。這人頭子太活絡,就像一把砒/霜灑到大鍋裏,能毒死一大片。再說南苑的公務多,朕也要個人替朕辦差。”他笑了笑,“隻要安安分分的,別起什麽邪念,老婆兒子還是他的,有什麽可愁的!”


    所以是故技重施,就像當初冊封端妃為後,以此拿捏肖鐸一樣。皇帝是個逍遙和皇權試圖兼顧的人,朝廷一個蘿卜一個坑,拔了一個得往裏填還一個。問題是填進去的蘿卜尺寸未必相同,擔心不合適?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動它,讓它為你所用。皇帝一向信奉以不變應萬變,這次的決定自覺辦得不錯。讓長公主省親,上下誰敢有異議?他知道南苑王這個時候是不會有任何反抗的,趁他羽翼未豐時拿住他的七寸,比將來得了勢再壓製,容易千萬倍。


    男人太愛一個女人,果真不好。皇帝繞著錯金螭獸香爐慢慢踱步,愛了就有軟肋,這妹夫雖狠,遠沒到絕情的地步。婉婉在京城會安然無恙的,隻要她在,宇文就不會輕舉妄動,除非他能設法殺了婉婉母子,以此作為借口召集群雄……真要是這樣,那這人也不能稱之為人了,實則與禽獸無異。


    萬裏之外的紫禁城一騎快馬絕塵而出,金陵的南苑王府依舊笙歌一片。


    螃蟹吃得太多,前幾天長公主殿下開始鬧肚子了,病來如山倒,上吐下瀉兩頭晃蕩,嚇得府裏眾人驚惶失色。良時已然不出去辦事了,在家眼巴巴守著她,她虛弱得厲害,不忘告訴銅環把杆兒扔了,她要下決心戒釣了。公主府的太醫在診脈過後,連同脾胃虛寒一起,帶來了一個驚人的好消息——殿下有孕了。一時眾人麵麵相覷,再三確認後太妃進了家廟,和太王爺通稟好消息去了,良時歡喜得語無倫次,這反應倒像頭迴當爹。在他心裏,大概隻有和心愛的人生的,才能真正算是他的孩子吧。


    不過那兩個螃蟹害苦了人,要一麵保胎,一麵治她的虛寒之症。好在孩子結實,這麽折騰依舊穩如泰山,良時說這孩子將來必定有經天緯地之才,因為他身上流淌的是慕容氏和宇文氏的血。


    婉婉覺得不可思議,“我也能有自己的孩子,這麽快……”


    他厚著臉皮靠上來,“功夫不負苦心人麽,都賴我沒日沒夜的操勞。”


    她紅著臉打了他一下,示意他邊上還有人。他迴頭一看,小酉和銅環滿臉尷尬,他倒是哈哈一笑,揮了揮手,打發她們下去了。


    “從今兒起,管他外頭多大的事兒,我都不離府了,防著你要找我。”他坐在她身旁,把她摟在懷裏搖晃,“好婉婉,真爭氣!我原覺得你太年輕,總得再過一程子,沒想到這就有了。你不知道,我心裏多高興,說實話,當初生了瀾舟和瀾亭,我坐在書房聽底下人來傳報,和我不相幹似的。過了十來天才去瞧了一眼,他們整天睡覺,額涅說眉眼像我,我壓根兒瞧不出來。後來他們給送到額涅那裏養著,我才見得多些,橫豎老子就是老子,兒子就是兒子,也沒什麽稀奇的。如今你有了,這是我的心尖兒,我一刻都離不開了。”


    他說著,無限的眷戀,孩子一樣把臉埋在她胸口,哪裏還像個封疆的藩王。


    她笑著拍拍他,“仔細別讓兒子們聽見,迴頭怪你這個阿瑪偏心。”


    他很執拗的樣子,“這種事兒,將來他們大了就明白了。兒子並不都一樣,也要瞧是誰生的。別人那裏是母憑子貴,到我這裏是子憑母貴。”


    婉婉拿他沒辦法,可是她真喜歡這樣的現狀,她也有孩子了,將來的路可以走得很熱鬧。


    這場病痛伴隨著好信兒,養起來也不難。她在床上躺了三天,渾身骨頭都僵了,一旦好了就願意出去走走。聽見外麵篤篤的,有賣桂花糕的板子敲過來,她趿著鞋趕到了門上,“快、快,把那個人攔住。”


    小酉招唿垂花門上小太監,小太監兔子般竄了出去。婉婉坐不住,讓小酉攙著跟上,孕婦嘛,嘴饞是正常的。


    王府進深了得,到前麵正門上,要穿過好幾個院子。一般女眷們住在二門以內,因此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說法。不過規矩也不是當真那麽嚴,像她偶爾滿府亂轉,也常有出二門的時候。


    二門之外是另一個世界,底下伺候的人來往,井井有條之餘不用避忌。她上了抄手遊廊,走上一段路,忽然看見花壇邊上有個人跪著,日頭那麽毒辣,他穿著坎肩,兩臂暴露在日光下,曬起了一層油汗。


    “怎麽了?”她停下步子問,“這麽曬法兒,炮烙也不過如此吧。”


    管事的很快來了,掃袖打了一千兒,“迴殿下的話,這頭倔驢沒成色,二爺抽了他兩下子,他把二爺推了個大馬趴。罰他跪著已經是輕的了,要叫太福晉知道,不抓他立旗杆兒,便宜他!”


    婉婉知道那個瀾亭,總愛舞一根青竹枝,胡天胡地瞎鬧。瞧瞧那個人,總也有五十了,膀子上淤青縱橫,管事的說“兩下子”,可見這兩下子夠狠的,是給打毛了。


    “二爺那裏我去說情,別跪著了。這大熱的天兒,會要人命的。”


    婉婉發話,又讓人送水來,那人接了瓢一通牛飲,然後調轉身子衝她磕了四個響頭。


    她有了孩子,且要積德行善呢,隻說不必了,“起來吧,下迴見了繞道,別頂在杠頭上了。”


    那人又磕幾下,站起身,垂手道是。


    婉婉瞧他穿著太監的葛布箭衣,便問他叫什麽。


    他的聲口又嘹亮又爽利,“奴才崔貴祥,”就勢打了個標準利落的千兒,“給長公主殿下請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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