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知是鼓了多大的勇氣才敢去牽她的手,可她讓開了,雖然早在預料之中,他還是忍不住失望。


    對於這位長公主,他的感情一向有些複雜。宇文氏貴為藩王,權傾一方不假,但在慕容氏眼裏,終究隻是異族,是奴才。皇室的公主即便下嫁平庸無能之輩,也絕不委身宇文氏。合德長公主,在她還是帝姬的時候,他就已經注意到她,如果說一見傾心,未免太假,他對她有感激,也有野心。尚公主,是他把整個江南道完全收歸旗下後的又一個目標,一步步蠶食,充滿目的性。但對於她個人,又不可謂不用心。


    他遠在金陵,其實洞悉她所有的一切,從她幾歲長恆牙,甚至幾歲成人,他都知道。他公務繁雜,晚上迴到府邸,第一件要做的就是看京裏送來的密函,“今日主不悅、今日主甚歡喜……”久而久之成了一種習慣,更堅定他要把她帶迴南苑的決心。


    他踏遍了大鄴的疆土,山一程水一程,景色秀麗如畫,然而民生千瘡百孔,是那些錦衣玉食的貴人們不能想象的。皇朝老朽,需要新鮮的血液,在可以預見的天翻地覆下,至少保全她,也是對她當年救下他的一種報答。


    她臉上有驚惶,十五歲的少女,提起婚姻好像下輩子的事似的。他的心高高懸了起來,“殿下不願意嗎?覺得良時難以做配?”


    她不住咬唇,一排貝齒狠狠劃將過去,唇色愈發的鮮潔。他心慌意亂,忙調開視線,他有過女人,連兒子都有了,可是麵對這樣的她,還是忍不住的羞慚和狼狽,大概是瘋了。


    她支支吾吾,可能想拒絕,又怕他臉上掛不住,說話留了半分餘地,“我還小,暫且不會許人家的。”


    他慢慢搖頭,“殿下今年十五了,連榮安皇後都開始為殿下謀劃婚事,殿下已經不小了。”


    婉婉感到失落,真的已經不小了,她在憂國憂民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個大人,可一談到婚嫁,她就寧願自己是個孩子。


    她怯怯看他,在他的迴望裏矮下去半寸,下了狠勁兒絞那荷包上的穗子,打算繞開這個話題,“王爺在這裏太危險了,要是傳到太後耳朵裏,隻怕會惹麻煩,還是快走吧。”


    他屹然站著,身影鋪陳在她腳下,“我央了肖掌印,是他網開一麵放我進來的,消息傳不到太後跟前,請殿下放心。”


    婉婉聽是肖鐸的意思,心頭倒鬆泛了,他必定知道南苑王的來意,既然連他也認同,她是不是不該再掙紮了?


    她輕輕歎息:“那就好……”


    他觀察她的神色,那個肖鐸是她的良藥,沒想到自己得拉上他做陪襯,才能取得她的信任,真叫他這叱吒慣了的人無奈又沮喪。


    長公主仰慕肖鐸,可惜了,肖鐸有把柄在他手裏,某種程度上還是為了自己的幸福和前途出賣了她。他鬆開緊緊攥著的拳,心裏自然不受用,但無妨,等公主的心漸漸靠向他,再慢慢收拾肖鐸不遲。


    他整了整衣冠,重新揖起了兩手,“我今日忽然來同殿下說這番話,想必殿下十分意外,我自己現在想想,也覺得孟浪了,愧對殿下。我並沒有冒犯殿下的意思,實在是因為留京時日不多,再不開口,唯恐來不及。我對殿下,如果說十年前就心生愛慕,未免有些誇大,但上年西華門上再見殿下,自此魂牽夢縈難以自拔,這是實話。”


    婉婉嬌養在宮裏,每個人對她說話都慎之又慎,她沒有機會接觸外麵的世界,更沒想到會有男人吐露這番衷腸。年輕的姑娘經曆的到底太少了,她耳根子發紅,一路蔓延到了交領下,站在那裏進退兩難。


    他略微頓了一下,見她不顯得抵觸,這才有勇氣說下去,“南苑的情形,想必殿下也有耳聞,宇文氏不得尚公主,這是多少年前留下的皇命了,良時不敢有違,但得遇殿下,又覺得不甘,思量再三,還是決定一試。我……”他似乎表述得有點艱難,目光在她臉上一轉,複又垂下眼去,“我十四歲就有了通房,如今育有兩子,各出自兩位庶福晉。祁人有早婚的習慣,兒女繞膝,才視作家業興旺,但在殿下跟前,這件事怕是極大的一項欠缺。我不敢瞞騙殿下,今日向殿下表明心跡,沒有逼迫殿下的意思,接不接受全在殿下。如今我要補救,實在是來不及了,隻有承諾殿下,如果殿下屈尊,良時自此以後唯殿下一人爾。那幾房庶妃,可以另置房產安置她們,屆時怎麽處置,全憑殿下做主。”


    其實婉婉生活在宮中,看到太多這樣的事情,三宮六院裏,除了皇後哪個不是妾?她的父兄都像他一樣,這是男人的時代,要想婚姻一塵不染,有也有,實在太難。她對他以前的事,沒有什麽執念,他現在看上去至多也就二十三四歲,但這個年紀如果沒有子嗣,南苑那方天地大概就要動蕩了。她看到過張皇後對著二哥哥的十來個皇子強顏歡笑的樣子,他那裏不過兩個,她喜歡孩子,這點對她來說不難……忽然發現自己居然在一一開解自己,頓時又驚訝又難堪。


    到底答不答應,她也拿不定主意,但她知道一點,他和肖鐸一樣,是個沉穩可靠的人,這就夠了。


    他眼巴巴看著她,仿佛生死全在她一念之間。婉婉吸了口氣,猶豫了很久點頭,“那我……就答應你吧!”


    他腦子裏嗡地一聲,“殿下當真願意嗎?”


    她靦腆地笑了笑,唇角抿出細細的梨渦來,“我等你三個月,過時不候。”


    他能感覺到心在一腔熱血裏翻滾顫抖,她這一句話,比拿下湘楚更令他激動。他笑起來,風雲齊動的顏色,“好,一言為定。”


    婉婉就這麽暈頭暈腦把自己許給他了,好像有點草率,但也不覺得後悔。記事起見過三迴麵,每一迴都有很不錯的印象,細想起來,也許參雜了一點同情,但是更多的,是急於擺脫肖鐸對她的影響。


    “王爺明天什麽時候走?”


    他說巳時,“天黑前要離開京畿地界,這是朝廷的規矩。”


    婉婉想了想,“保大坊離紫禁城不遠,我明日上城樓,送別王爺。”


    即便不能麵對麵,目送也算盡了她的意思。婉婉真是個極端認真的人,既然準備和他有牽扯,那麽就要做得像那麽迴事兒。她以前看戲本子,男人出遠門,女人都得送別,好像她再按兵不動,就十分對他不住似的。


    他帶著滿心的歡喜去了,她迴過身來,看那寸寸斜陽落在褚黃色的廟牆上,忽然感覺荒寒。


    銅環和小酉過來,兩個人對視了一眼,遲疑問她:“剛才那個是南苑王?”


    她們布施早就迴來了,隻是見長公主和他在棗樹下說話,不好貿然上去打攪。這廟裏的山門已經封了,人家既然闖進來,總有他的打算。銅環攙她迴到廊子上,低聲說:“追到這裏來了,八成是有話和殿下交代吧?”


    婉婉臉上酡紅,隻管搪塞她,“沒說什麽,恰好遇上。”


    連撒謊都不會的人,越是掩飾,就越坐實了。小酉嘀咕:“要是被錦衣衛或者東廠的人拿住,就算是藩王,隻怕也落不著好處。這個南苑王真大膽,冒了這麽大的風險,隻為和殿下恰好遇上。”


    婉婉忙正了臉色教訓她,“留神說話!既然知道他是偷著進來的,迴頭別說漏了嘴,叫人拿捏他。”


    這就已經向著人家了,看來當真不尋常。小酉想得不深,不過借機嘲笑她兩句,銅環卻憂心忡忡,夜裏在她床前徘徊不去。


    婉婉見她這模樣很稀奇,打著帳幔問她怎麽了,銅環坐在腳踏上,起先搖頭,後來方嗒然道:“殿下還記得上年先帝的囑咐嗎?”


    她愣住了,上年大哥哥在乾清宮暖閣裏和她說過一番話,她那時候沒當迴事,今天想起來分外驚心。


    “先帝說過,挑誰都好,隻不能是南苑王。我要是出降到金陵,他就失了膀臂,唯恐南苑勢大,朝廷鎮不住他們。”婉婉說著,隻覺額上虛汗都冒出來了。她那時是答應了大哥哥的,現在他人不在了,她轉頭就撂下了,忽然憶起來,頓時不知如何是好。


    銅環慶幸不已,她不是那種有了兒女私情就不顧一切的人。她替她掖了掖被角,溫聲道:“殿下不單是皇上的妹妹,還是天下人的長公主。當初欽宗皇帝既然留下這樣的遺照,一定有他的道理,殿下不忘祖宗教誨,便對得起祖宗在天之靈了。至於南苑王怎麽想,那是他的事,殿下用不著對他心存愧疚。對不起他的人是皇上,不是殿下。”


    婉婉知道她說的都在理,可是她先前一時忘情,已經應準了人家,這下子又反悔,豈不是雪上加霜嗎?


    她呆呆坐著,那條佛頭青的帕子就放在不遠處的素牙板畫案上,想起今天同他見麵的光景,又實在不大忍心。


    “我答應等他三個月,這麽擅作主張,竟是錯了……”


    她是個聽不得好話的人,耳根子軟了十五年,到現在依然是這樣。銅環道:“三個月不婚嫁,這個咱們做得到,先帝大行,孝期未滿,也沒有人會逼殿下出降的。”


    所以還是糊弄了人家,把人蒙得團團轉,最後一扭脖子翻臉不認人了。


    婉婉失魂落魄靠在床頭,“他明兒離京,我答應上城樓送他的……”


    銅環沉默了半晌才道:“上城樓,眾目睽睽的,宣揚出去,有辱殿下清譽。依著我,殿下還是不出麵的好,咱們在裏頭,傳不出話去,隻要人沒到,南苑王也不是傻子,自然就明白了。”


    所以他始終沒能等到她。


    辰時他就在筒子河邊上隔河眺望,灰灰的城牆,和天連成一片,他定定看著,每一處女牆的垛口來迴巡視,隻怕錯過了,結果一直等到巳末,都沒有見到她的身影。等得越久,心越往下沉,想必是出了變故,不是她來不了,就是昨天的話不算數了。


    恕存控著馬韁迴稟:“主子,時候不早了,該動身了。大爺著人傳信來,湖南藩司出了點小岔子,等主子爺示下。”


    他決然拔轉馬頭,揚鞭一揮,衝進了風雨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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