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事起,第一次暈倒,是在小學三年級的晨會上。

    秋天,剛開學不久,所以校長訓話的時間長了一些。當我感到他的臉越來越模糊,聲音越來越遙遠,搖頭想要使自己清醒時,不明就裏地倒了下去。

    同學把我扶起來靠在她後背上,班主任老師認為我不守紀律,過來想糾正我時看到我慘白的臉嚇得尖叫,晨會草草結束,我被抱進教師休息室。

    這當然是醒過來以後才知道的,隻是有些詫異居然沒有嚇著當時扶我起來的女同學。也許是那時還太小的緣故吧。十幾年後再遇見她,她在百貨商店當營業員,賣糖果。看到她甜甜的笑臉,我就知道誰都會忍不住停下來買一些她的糖果帶迴家的。

    村裏的孩子刹有其事地說當我暈倒後晨會解散時,很多人都看到校門口有一位白胡子老爺爺坐在學校的鐵柵欄門上一閃而過。父親下班迴來,他們圍著他從村頭一直跟到村尾我的家,他還沒進門,就已經知道得一清二楚。但父親什麽也沒說,摸摸我的頭就忙著做飯去了。

    我聽見村裏的老人們背地裏議論說那白胡子老頭應該是我的爺爺顯靈,因為他死得冤,迴來是想讓父親替他平反。但村裏的三姑六婆卻說說不定是菊英迴來找我來了。菊英是我兒時唯一的夥伴,和我同歲,六歲那年不幸溺水而亡。

    爺爺很瘦小,很難把他和老人們口中那個居然敢打日本人耳光的英雄聯係在一起。

    記憶中的他左額上有一個很大的包,父親說那是氣瘤,大概是他在新疆流放八年抑鬱而成的吧。父親曾帶他到武鋼醫院檢查過,醫生說不礙事。他總是穿著洗得發白的長褂,坐在後院的葡萄藤下看那些發黃的老厚老厚的線裝書。又常常因為看過了頭以致忘了灶上的飯菜,引來奶奶不滿的罵聲,卻總是一聲不吭地急急忙忙地去補救。

    連母親有時都看不過眼,笑著問奶奶怕不怕被她學了去將來同樣的對待我的爸爸,奶奶這才有所收斂。

    多年後母親每每提及,都不太相信爺爺的好脾氣。她總說,哪裏能看得出你爺爺是扇日本人耳光的人,還讓日本人給他賠禮?!看來爺爺確實是扇過日本人的耳光。父親後來說爺爺那樣讓著奶奶也是在補償他所帶給她的苦難。

    我和爺爺並不太親近。

    總有些怕他,卻又總是喜歡在他身後偷偷地看他看書的佝僂的背影。有時被他發覺,他就會取下那個斷了一支鏡腳卻用白細索子線綁好的眼鏡,迴過身來看著我。但往往不等他說什麽,我就跑開了。現在想起,總是會不覺地想,要是不跑開的話,爺爺也會抱一抱我的。

    後來看見父親細心照料侄兒侄女的情景,總是有些羨慕和酸酸的醋意,有一次終究忍不住問父親,為什麽我小的時候爺爺沒抱過我。父親說我傻,怎麽會沒抱過呢,隻是抱得少一些而已。他身體又不好,後來就抱不動了,連較重的家務都做不了了。

    爺爺那天傍晚被叔叔用板車拖迴來的時候,我看見他的嘴角鼻子裏在流血,臉色慘白的蜷在那裏,很小很小的,一聲都不吭。第二天爸爸下班時買迴了罕見的香蕉,全都拿進了爺爺的房間。家裏的氣氛很緊張沉默,我和哥哥挨得緊緊地,也大氣不敢出。兩天後爺爺過世。那一年爺爺虛歲六十。

    是爸爸工廠裏派來的大汽車送我們去的火葬場。

    那口棺木是大隊裏公用的。有一段時間他們就把它放在大隊幼兒園後麵的房間裏,每每看到它,總讓我想起在火葬場裏棺木打開後爺爺躺在裏麵的樣子,總讓我覺得他還在那裏,想去摸一摸他的臉。

    那是我第一次那樣仔細地看他的臉,像睡著了一樣,似乎還在對我微微笑著,我明白了他就是我的爺爺,我不再怕他了。那時的火葬還是開放式的,爸爸抱著我,就在火爐旁,我看見爺爺被大人們抬著送進了爐火中。我知道從此我的爺爺沒有了,那一年我四歲。

    很多年以後跟隨父親迴老家,父親告訴我那個和叔叔打著招唿的年輕人就是當年帶頭整死爺爺的紅衛兵。父親說,當時他才十來歲,還是個半大孩子,能讓他承擔些什麽呢?逝者亦已,算了吧。

    也許是隨了父親的基因,我連那個人的臉都沒願意看清楚。但父親隻有一點,那人多年來一直嚐試和父親搭上話,都沒能實現。父親說他自己不可能裝著沒事人一樣和他閑聊,雖然爺爺的死多是曆史問題。

    他們拉爺爺去開批鬥會,讓他站在據掉了一條腿的八仙桌上,整個下午連桌帶人地掀倒了多少迴,沒有人知道。

    等我小學畢業的那一年,父親才被摘掉了右派的帽子,補發了畢業文憑。四十多歲的他拿到了十八歲時就該拿的文憑,成了我們家的傳統笑話。

    叔叔和大姑媽曾多次要求爸爸寫信上訪給爺爺平反。父親總勸他們算了。說人都死了這麽多年,名不名的已經無所謂,爺爺地下有靈會知道的。

    有一次有些爭執,父親的嗓門有些高,他說爺爺從新疆迴來後如果不堅持上訪,就不會死得那樣早。

    “上訪上訪,你們知道些什麽!”叔叔和大姑媽啞口無言。

    叔叔是不知道什麽的,剛解放爺爺被抓走時他還在繈褓之中。大姑媽又堅持地寫了好幾年的材料和信件,終因石沉大海杳無迴音而罷手。

    而菊英,我知道她是不會迴來讓我去和她作伴的。

    是夏天,村裏決定抽幹吃水塘的水捕魚分。那時農村裏還沒有自來水,顧名思義,吃水塘就是為了吃的水而挖的水塘,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吧。打小我就知道人們是吃深井裏的水,擔迴家打上明礬放在水缸裏,後來就是搖井裏的水,吃水塘是洗菜洗衣的地方。

    捕完魚後再從周圍的塘渠裏把水抽迴來。那些小溝小渠裏的水就會被抽得剩不下多少,這時就是孩子們的節目了。每家每戶大大小小的孩子就會拿著臉盆瓢之類的,自圍一段,築起泥巴的籬笆,澆幹裏麵的水,捉小魚小蝦。

    其實不光是對孩子,對每家每戶來說這也是改善生活的大日子。

    隻有勞動力多的家裏會分到多一些的魚,大部分隻能分到一兩條,一兩餐的供應並不能解決什麽實際問題。像我們家也隻是到八十年代初,分田到戶之後的那一年才給分了一條,那以前是沒有份的。後來落實知識分子政策,我們隨父親搬進了城,也就沒了機會再分。

    家裏有能幹的哥哥和弟弟,這些事我從來就沒有沾過手。高興的時候隻會站在一邊看他們在泥裏戰鬥。但他們多會嫌我礙手礙腳,我的任務就成了在家裏看著水桶裏他們的戰力品,以防被隔壁的貓們給刁了去。

    那天午後菊英的爸媽急火火的過來問我有沒有見過她,身後跟著一群看熱鬧的孩子——菊英她一直沒有迴來吃午飯,有人看到她也捕過魚。

    知道我沒有,他們就急匆匆地去了學校,那周圍也有好多小水溝,也是孩子們愛去抓魚的地方。因為他爸媽的語氣不太好,哥哥弟弟和我都沒有跟去。

    過了好長時間,他們又迴來了。周圍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還是沒有找到。大家都有不好的預感。她媽媽一看到我就哭了,說我肯定知道她在哪,求我告訴她。我真的不知道,堂屋裏滿是人,僵持中隻有她媽媽的哭聲。我的身後隻有哥哥和弟弟。

    從人群裏傳出了低低的哭聲,那是隔壁的小妹妹。她姐姐忙哄她不怕不怕。她抽抽泣泣,說菊英早上是和她在一起。抓完魚,兩個人一起到吃水塘邊去洗身上的泥巴。等她洗完臉從水裏抬起頭,卻不見了一旁的菊英。

    沒等她說完,他們就拖著她湧向塘邊,本村的一個叔叔一個猛子紮下去,一會兒浮起,說是下不到水底,又試了一次,還是不行。

    大人們說隻怕是要找一個火氣旺點的才行,說話間已有人找來了幺爺,他是會些工夫的。

    我站在蘆葦叢的邊上遠遠的看見,幺爺一隻手托著她浮出了水麵,她的左腳光著,右腳上穿的是她那隻淡藍色的塑料涼鞋,兩隻手臂垂著,一晃一晃的,手緊緊握成拳頭,握住的隻是一些泥沙和幾根水草,淤泥隨著水在往下滴。

    我彎下腰,幹嘔了起來。

    第二天,他們用薄板為她作了一個小棺材,把她埋了。

    村裏的大人們就說她遲早會迴來帶我走的,因為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我嚇得晚上隻有用被子蒙住了頭才敢睡。每天去塘邊洗菜,總覺得水裏有一種東西想把我吸進去,隻得先用一隻腳牢牢地絆住塘邊粗大的柳樹根。

    這樣戰戰兢兢地過了三年。很奇怪的是,我從來沒有為她或這種害怕哭過。

    隔壁的姐姐給了我幾根雪裏蕻醃菜,我高興得跑去塘邊準備洗幹淨當零食吃。不知什麽原因,直到我衝進了水裏我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但已經停不下來了,水位愈來愈高,我恐懼得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到我停住了。慢慢睜開眼,夏日午後的陽光十分耀眼,水沒到了我的胸口,溫暖的水流在兩腿間穿來穿去,像是輕紗拂過,非常舒服。

    迴過頭,看見在旁邊水塘裏飲牛的大爺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張大的嘴啊啊了兩聲,沒再說什麽。尾隨我而來的姐姐也傻了一樣站在岸上。

    迴過神,我才發現我的兩隻手還高高地舉著,手裏是雪裏蕻醃菜。不好意識低下頭去洗雪裏蕻。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菊英是不會帶我走的了。

    母親有一次迴鄉迴來,臉色有些不對勁,我問她怎麽了,她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我還記不記得菊英,我點了一下頭,那時我已經在讀大學。

    母親眼裏淚光閃閃,她看了我一眼,轉過視線說很多年以後菊英的父母又生了一個女兒,那女孩現在活脫脫是另一個菊英。母親說當時她看見嚇了一大跳。

    我跟母親說那女孩子我也見過。母親一愣。

    不是在老家村裏,我很多年都沒有迴去過了。那天是碰巧,我去看在那裏中學教書的小姨,是個冬天的下午,沒有陽光,有些陰沉。

    剛轉進學校的大門,一抬頭,就看見一個十幾歲大號的菊英從旁邊的小路上迎麵走過來,我就傻了。站在那,緊緊地盯著她,一步兩步三步的走過來。女孩被我死死的目光嚇著了,驚恐地看了我一眼,裹緊身上的衣服,低著頭挨著牆邊走過去。

    那驚恐陌生的眼睛告訴我她不是菊英,但我仍不死心,追出了校門,看著她的背影一點一點遠去。

    母親歎口氣說,“一定是菊英那孩子不甘心又迴來了,否則哪有那樣像的道理?雖然是同一父母,又不是雙胞胎?”“哎,”母親又歎了一口氣,望著我,“隻是可憐了你,她死的那些年隻怕是嚇壞了你。”

    唉,我還以為我裝得挺好的,原來他們都知道。

    不論女孩子是誰,我都祈求她這一生健康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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