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有好些空房子,多是前年被掠殺的那些人留下的,住下所有的人是不太可能,但是,把馬匹什麽的留在外麵,人擠著住,避避雨雪勉強也能住下。


    張昌宗堅定地拒絕了村民招待飯食,並堅持付錢買了些柴禾和薑塊來,令火頭軍燒火取暖,順便熬些薑湯驅寒,免得路上有誰受寒生病。


    張昌宗自己也灌了一大碗下去,感覺身上寒冷驟減,身子暖唿唿地,這才感覺舒坦些。與老村長和幾位男村民一起圍坐在火塘邊上,就跟村裏那些圍著火塘取暖的漢子們一樣都蹲著,一邊烤火一邊說話,渾然看不出這是個統領十萬大軍的將軍。


    陪著他一起圍在火塘邊的,除了老村長,還有四個男村民,其中三個漢子,黝黑清瘦,顯是經常勞作之人,麵上掛著謙卑且老實巴交的笑,不多言,有些卑怯,但也不至於害怕到縮手縮腳。另外一個,穿著破舊卻漿洗得十分幹淨的文士衫,滿臉皺紋,帽子下的露出的鬢角已然花白,但看其他皮膚狀態這些,卻又像個中年人,倒有些不好拿捏,他也不大喜歡說話,大多數時候隻是安靜地聽著。


    能被老村長選來一起陪著說話的,都是平日說話做事有幾分水平的漢子,在張昌宗麵前雖有些怯,但正常說話還是能做到的,態度也很是恭敬。


    老村長姓沈,這個村子大多數都姓這個姓氏,外姓也不過是一兩戶,老村長對張昌宗婉拒飯食還有些遺憾和不安。張昌宗誠懇的道:“多謝村長和諸位鄉親們的熱情,隻是,我知道大家的糧食都是有數的,今日招待了我,隻怕來日就要餓肚子。再者,為將者自該與將士們同甘共苦,我們這麽多人,你們全村的糧食給我們也不夠吃,若是隻招待我,讓我的士兵餓肚子,卻是我不願的,如此,隻能辜負鄉親們的好意了,不好意思,來日有機會,莫若我請大家吃一頓吧。”


    張昌宗這話說得誠懇又爽朗,老村長與幾個漢子笑起來,有個大膽的還笑道:“如此,我們便等著吃將軍的了!”


    話才剛落,就被老村長瞪了一眼,張昌宗笑看他一眼,爽朗道:“好,那邊說好了,等著就是,不需要太久的。”


    這麽閑聊了幾句,看張昌宗雖然長得跟天上的神仙似的,人卻爽快和藹,也不拿架子,一眾鄉親才漸漸放開拘束,話慢慢多起來。


    張昌宗問道:“去年趕跑了突厥,今年他們還有突厥散兵敢過境來騷然劫掠你們嗎?”


    老村長道:“托將軍的福,自從去年將軍打跑了突厥,今年他們就不敢來了,連個散兵都不曾來,不然,往年秋收之時,總要躲一躲的,便是收糧也是搶收,收了也不敢放家裏,就怕有突厥兵來劫掠。”


    “是嗎?那就好!”


    張昌宗笑著頷首,道:“我來河北道的目的就是想要周邊的部族知道,我們大周的百姓不是他們想搶就搶的。往年,突厥仗著騎兵之利,常來邊境騷擾我朝百姓,陛下每次收到邸報都很生氣,所以,才派了我來這邊,便是希望你們的日子能好過些,這是陛下和朝中諸臣工為之努力奮鬥的目標和期望。”


    方才那大膽之人,看看老村長,又看看同村一起過來陪聊的鄉親,忍不住道:“那完蛋咧,不瞞將軍,我們這裏就是三不管地帶,每年的日子也就是混個水飽,好日子……那是沒指望的。若陛下真關心,莫若將軍幫我們說說,把戶籍挪一挪,田地也置換一下,讓我們搬走吧!”


    “老三!”


    老村長嗬斥一聲,轉頭朝張昌宗陪笑道:“將軍莫怪,這個沈老三打小就楞,若是失言不對的地方,請將軍治罪。”


    張昌宗眼珠在村長和村民間來迴移動兩下,也不管那沈老三是真愣還是假愣,微微一笑,問道:“三不管地帶?這話怎麽說?你們村我記得是隸屬於幽州牧管轄才是,怎麽成了三不管了?我初來貴地,對幽州缺乏了解,閑著也是閑著,莫若這位沈大哥為我解解惑,教我了解一下本地的民情如何?”


    老村長有些猶豫,正要斥罵,張昌宗已然搶話道:“沈老丈別說話,沈大哥,你說,不用怕,想來我在沈老丈麵前還有幾分薄麵,若是他罰你,自有我替你說情擔待。”


    那沈老三朝老村長看一眼,道:“呐,大伯,是將軍讓我說的,可不是我要說的。”


    “你……”


    老村長氣得胡子直抖,卻又拿他無可奈何。張昌宗笑了笑,挪了挪位置,坐到沈老三旁邊,很是自來熟的拍他肩膀:“快說,快說,若是今天不能知道,怕是我晚上都睡不著。”


    沈老三瞬間覺得親切不少,樂道:“將軍也是這等急性子嗎?不瞞將軍,草民也是這個性子。”


    張昌宗哈哈大笑:“是嗎?這是我倆兒的緣分啊!看在我們這麽有緣的份上,快說,快說,別賣關子讓我著急。”


    沈老三這才娓娓道來——


    這附近的村子,不止幽州地界的,還包括雲州、易州地界的,這一代,都屬於三不管地帶。因為這附近不止有突厥兵會來劫掠,山上有山匪,大漠之中還有馬賊。


    因為地理位置的關係,雲州的兵馬來打,這些山匪馬賊就往易州、幽州逃;易州的兵馬來打,又往雲州、幽州逃;幽州的來剿匪依舊如此。易州、雲州、幽州誰也拿他們沒有辦法,總不能做越界剿匪這種壞規矩的事情。


    剿匪剿著剿著,易州的刺史說山匪馬賊在雲州、幽州地界,與他易州無關;雲州的又說與他無關,是從易州、幽州來的;幽州亦然。最後,全都不了了之,互相推諉扯皮,誰也不管,隻可憐了居住在這片地界上的百姓。


    沈老三道:“以前,不止有突厥兵會來,要應付山匪馬賊不說,還要繳稅。幽州的郭刺史來後,雖剿匪不力,但於賦稅上卻免了我們許多雜稅,大家才能勉強過活。去年,將軍把突厥兵打跑了,今年他們不敢來,可山匪馬賊卻年年來。將軍說,就這般境況,草民等還能過好日子嗎?真是半點盼頭都沒有!若不是人離鄉賤,窮得連搬家都搬不起,大家也不會繼續在這個地方過活,不過就是苦熬,能熬一天是一天吧。”


    張昌宗點點頭,理解他們的無奈。不是他們不想搬家,確實是搬不起。且不論朝廷的戶籍政策以及租庸調製下的田地劃分,在這片地界有屋有田,搬去別處……這些田地房屋賣給誰?不賣又哪裏來的錢搬去別處購田?沒有田地,去別處是生活不下去的,隻能活活餓死,而留在這裏,還能勉強混個水飽。


    說起這個,所有村民臉上表情都不好看。張昌宗問道:“這附近山匪、馬賊多嗎?”


    沈老三突然頓住不語,眼睛望向一直靜默坐著的文士。那文士淡然掃他一眼,道:“看我做什麽?將軍問你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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