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父有話,何不等出去再與義母、阿胤他們說?”


    張昌宗不想看他這般了無生趣的樣子,沉聲估計刺激他。薛紹輕輕一笑,低沉沙啞的笑聲,透著一股濃濃地悲愴感,笑得張昌宗心都酸了:“義父!”


    “傻孩子,你不知其中緣故,這次我進來就出不去了,即便出去……也隻能是死的薛紹,不可能再是活的。”


    薛紹說得篤定,說完,歎了口氣。張昌宗想起曆史上太平公主的第二任丈夫貌似是一位武家子弟,恍然問道:“可是因為太後一直想把義母嫁與武家?”


    薛紹沒說話,黑暗中也看不清楚他的神色。張昌宗自己撓撓頭,毫不留情的吐槽:“可是,太後也不看看武家那一堆男的,最出色的就是溜須拍馬,文采才幹是什麽隻怕都不認識。就這樣還想嫁女兒……”


    說著,用了兩個意味深長的“嘖嘖”做結尾,這刻薄毒舌的樣子,薛紹不禁輕笑,還勉力抬頭揉了揉他頭,歎道:“此一時彼一時。我與你義母成親時,高宗皇帝仍在位,我們的婚事便是他老人家做的主。如今高宗皇帝龍禦歸天,太後臨朝稱製,大權在握,自可把不合心意之事改過來,譬如我這個最初便不合心意的駙馬。”


    張昌宗沉默下來,武氏確實是這樣的人。治國理政的才能有,任性妄為的膽子魄力也有,有決心、有毅力、有膽魄,想做的事,幾乎就沒有做不成的。除了少女時期在太宗皇帝那裏因為不符合太宗陛下的審美受挫,到了喜歡她的高宗朝,從一個尼姑到昭儀再到皇後、太後,將來的皇帝,凡是她想做的,都做成了!


    為了她想做的,殺的人簡直不知凡幾,管你是不是名將重臣,管你是不是望族宗室,包括她的親兒子,凡是礙著她成事的,皆可殺,也皆敢殺。足夠的冷酷無情,也足夠的沉著冷靜,還有足夠的狠心。看不順眼,想殺誰都殺了;看得順眼的,比如曆史上被寵上天的張氏兄弟,簡直是要什麽給什麽,比親兒子還寵——


    想想自己現在是張昌宗,心情莫名有些複雜。


    薛紹歎了口氣,溫聲道:“罷了,這些陳年舊事,說與你一個小孩子聽做甚。六郎,莫讓義父心有不甘的走,可好?”


    張昌宗被這麽一說,心就軟了,“嗯”了一聲,強忍悲傷道:“義父您說,六郎聽著。”


    薛紹喘了口氣,道:“我這一去,旁地都不掛心,就隻掛心你義母和孩子們。你義母那裏,我平日裏偷偷寫下血書一封,勞你帶出去轉交於她。我要交代你的,是孩子們。”


    張昌宗不忍心聽,忍不住又提議道:“義父,就沒得談了嗎?我這裏晚上給您送吃的來,讓您有體力支撐。至於搭救您出去的事情,我明日進宮去找義母商量一番,我們試試好不好?”


    薛紹輕輕一笑,抬手拍拍張昌宗的小肩膀:“我知你是好孩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隻是現在都晚了,已經過了時機了。”


    “過時機了?何曾有過時機?哪裏是時機?又是怎麽……”


    張昌宗突然想起那日在宮中看馬球賽時武氏讓薛紹與薛懷義連宗的事情來,驚訝的一把拉住薛紹的手,低聲追問:“義父,您說的時機可是當日太後讓您與薛師連宗一事?”


    薛紹“嗯”了一聲,讚道:“公主說你聰明異於常人,小小年紀便見識不凡,果然如此。把我掛心之事托負給你,我也放心了。”


    張昌宗連忙道:“義父,這些且不忙說。”


    薛紹笑笑,也不著急,更不沮喪,淡然道:“太後臨朝,反對的除了大臣便是宗室,太後做事,如無一擊即中的把握,她絕不會輕舉妄動,定會以無上毅力多加忍耐。若論耐性,太後可為當世第一。我這幾日在獄中無事可做,倒偷得幾分空閑去思慮過往。太後看重薛懷義,當日那般命我,想是試探多過逼迫。若我識時務,臣服於太後,或還有幾分生機。然男兒在世間行走,有些事、有些原則便是毋寧死也要堅持的。若連貨郎出身之人也可與我薛家列宗列宗並列,那我活著還不如死了!”


    薛紹一說,張昌宗就懂了。所以,在武氏看來,她看重薛懷義,打算重用薛懷義。若薛紹答應連宗,那便代表對她的臣服,但薛紹拒絕了!武氏本就是“順者昌,逆者亡”之人。


    張昌宗知道薛紹的堅持和心底驕傲所在,勸解的話無論如何也再說不出口,心頭痛得就像刀絞:“義父,六郎在,您說,但凡您說的,每一個字六郎都會記住,然後,好好地轉達給阿胤他們。”


    “好孩子。”


    薛紹讚了一句,然後,振作精神,低聲交代道:“我們薛家因謀逆而亡,家資田產定然會沒官,但有你義母在,幾個孩子衣食無憂,隻是有我這樣的父親,於他們將來的前程定然有礙,此事是我愧對他們。第一件事,便是麻煩六郎你待將來阿胤再大些,替我轉達我心中的愧疚之意。”


    “嗯!”


    張昌宗咬著唇,忍著眼中酸脹,努力的克製著悲痛,認真的記著。


    薛紹似是聽出了他的悲痛,抬手拍拍他,繼續道:“第二件事,便是阿胤。阿胤的年紀正是記事之時,若我死了,隻怕他會對太後有不敬的想法。你與他從小一起長大,幫義父看著他些,莫要讓他莽撞行事。薛氏之罪,罪有應得,薛紹心服口服。我隻願阿胤能平平安安的長大,娶妻生子,安穩度日。這世間,活著最難,我先去了,這最難的事,便留給他了,這是作為父親最後的期望。”


    “嗯!”


    張昌宗眼淚滑下眼眶。


    薛紹接著道:“第三件事,便是秀兒。這孩子自小心思便重,小腦袋瓜裏也不知在想什麽,吃得苦、受的罪也多。若論對她的了解,想來她母親與我都比不上你,所以,秀兒我便隻能交給你了,六郎!好好待她,希望你來日不會因為她有我這個罪臣父親而嫌棄她,待她一如往日可好?”


    “嗯!義父放心,我一定待秀兒妹妹一如初見,如珠如寶。”


    “好乖。”


    薛紹笑著誇了他一句,道:“崇簡還小,公主腹中那個……雖不知是男是女,但好在還沒出生,不用因我受牽連,這兩個小的,有公主在,我應可放心,唯有大郎和秀兒……便隻能交由你多多照看了。”


    張昌宗重重點頭,他與薛紹都知道,若是薛紹死了,太平公主不可能一直守寡,她會有新駙馬。到時候,薛崇胤、薛崇秀兩個已經開始懂事的孩子便難以自處了。


    薛紹笑道:“我知六郎你是一諾千金之人,托付於你,我也就放心了。還有這個,是給你義母的,勞煩你轉交了。”


    張昌宗接過,黑暗中雖然看不清楚,但憑手感知道是一塊絹布。張昌宗接過,小心的折起來塞到懷中。忍了忍,還是忍不住問道:“義父,難道您就這樣甘心赴死嗎?”


    薛紹又是一笑,笑聲低沉悠長,笑完了才歎道:“傻孩子,這世間哪有人會甘心赴死,可是,我若是不死,你義母怎麽辦?阿胤、秀兒、崇簡怎麽辦?隻要我死了,對大家都好就成。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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