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室清冷的月光,隻時隔三日,同樣的月色,賞著,心境卻有了天壤之別。梅清音放下手中的筆,揉搓凍麻的手指,看著桌上一疊厚厚的《示兒手書》,淚潤眼眶。這幾日不眠不休,整日執筆,把自已所有的愛融在字裏行間,化成隻言片語,其實她想給的還有很多,但現在能做的隻有這些了。

    坐在床側上繡著一件小兒衣衫的梅珍不知何時靠在床柱上睡著了。她天天洗呀抹呀,把個破舊清冷的冷宮硬是弄得象個鄉間閑適的小屋。

    冷宮不冷,爐火正旺,茶香四溢,床上的錦被,案上的書,源源不斷地從中宮運來,宮人們似乎把這兒當作了她的別宮,一點也不嫌麻煩。

    從早到晚,禦廚房、作衣坊、花舍……裏的宮人,找了理由繞到冷宮前轉上一轉,隻為對她說幾句溫暖的話,就連劉公公和奶娘有次竟然把世子和公主也抱到了這裏,她從不知她有這麽好的人緣,但她沒有迴頭,是不能迴頭,所有的親情、友情、恩情,她都拒絕,一旦迴頭,她就一刻也無法呆在這裏了,她會想起以前的點點滴滴,會恨會怨,她不願那樣,漠然一點,淡薄一些,心會好受許多。

    隻過一兩個時辰,東方的天空就會顯出青白色,皇宮又會迎來新的一日,她的明天又在哪呢?

    悄悄地開了門,走進霜寒地凍的小院。一陣風兒吹來,枝頭上幾片殘留的樹葉不舍地隨風而去,她撿起一片,撣落塵埃,眼角的餘光瞧見對麵宮殿的屋頂上有個黑影動了動。

    她的身子晃了晃又重新站直。來冷宮的第一夜,她就看見了。夜深時分過來的,如飛鶯一般,輕輕落下,固執地坐在那裏,任寒霜沾肩,任冷風滿袖,方向就是她的小屋。所以她才不敢點燈,怕他看見她的無助和悲傷,怕他情急之下做出傻事。

    俊武的身姿,一看便知是燕宇燕大哥,夜半來,天明去,相望著,不言不語。

    她不喜歡別人的同情,她亦不會做出對不起別人的事,他懂的,於是,隻是遠遠地陪著,漆黑的夜裏,孤寂的靈魂因他的存在而不哭泣。

    她不為任何人而感動,更不能欠下別人任何,第二天,她讓冷宮燃起徹夜的燭火,窗半掩,外麵的人可以看到她一切如舊,讀書,寫作,麵容淡然如水。

    他該放心離去了吧!

    深夜裏,忽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就在門外。梅珍慌得從屋內跑了出來,還不忘捎件外衣裹住她。”小姐,怎麽啦?”

    門開了,女官恭敬地引著一個高大俊偉的男子走了進來。月光下,幾尺之內便看得分清,梅珍已盈盈跪下,梅清音心顫了一下,背過身去。

    “王妃先退下吧,朕和皇後說幾句話。”蕭鈞的聲音暗啞苦澀,隱著無盡的痛悔。

    梅珍擔心地看了一眼沒有表情的梅清音,不敢反駁,隨著女官走進了小院。

    “音兒!”私下裏,隻有二人時,他總這樣親昵地喊她,每次他這樣一開口,她便會溫柔地笑前依向他。這一刻,她聽得隻覺著心酸,從裏到外。而他更是象隔了幾個世紀,用了滿心的溫柔,終於,他又有機會這樣稱唿她了。

    “我錯了,音兒,我真是瘋了,竟然怨枉你,竟然把你扔在這裏,竟然把孩子從你身邊奪走。”他好悔,從劉公公哭著把那本阿樂宮中的奏折送進來,再看到奏折中夾著的皇後手書的育兒計劃,他什麽都明白了,顧不得哭鬧的孩子,他就匆匆過來,隻想緊緊抱住他的音兒,求得她的原諒。

    “你一直都知,我其實很笨,不會治理國家,不會好好讀書,做事很衝動,幸好有了大臣們的輔佐,你的相助,一切都似乎還過得去,但音兒,你不知你就象我的性命一般,如果有人想傷及我的性命,我隻會不顧一切地舉手痛擊。這不是在為自已開脫,我隻想音兒看到我的心。這幾日,世子和公主日日伴我相眠,稍離我一刻,他們便痛哭不已,我知他們是懲罰我對他們母後的不公才如此。音兒,告訴我,怎麽辦才能讓你原諒我?我那日講的全是氣話,你離開的二年,我都能為你守身,登基這麽久,隻有音兒為我生下一子一女,你說,我怎麽可能還要別人?一直以來,到永遠,我想要的隻有一個人,就是我的音兒。”蕭鈞說到最後,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梅清音亦是淚水縱橫,她咬著牙,雙肩聳動,身子顫抖,生生咽下了哽咽之聲。

    蕭鈞伸手想抱她,但伸到一半,又落莫地收迴。

    “音兒,我知你的性情淡薄,不在意這什麽皇後封號,不在意這宮中的繁華,莫不是因為我,你盡可以隨意性情,過得自由自在。都是我拖著你,把你困在這裏,我無以迴報,就應好好愛你,可就這一點,我也沒有收到。你說我們過了高山大河,卻無法渡過一條小小的陰溝,確是這樣,我失去了對音兒的信任,也失去了音兒的心,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他垂下雙臂,長長的身影無盡的淒楚,“音兒,你看都不願看我一眼嗎?”

    不知何時,天已悄悄放明,頰上的淚水被風凍得冰冰的,蕭鈞不禁打了個寒顫,音兒仍一動不動地背對著他。”音兒,我不在意九五之尊,不在意男人象英雄還是狗熊,隻要任何能讓音兒忘記前隙的,我什麽都願意去做。”“那請皇上削去梅清音的皇後封號,請皇上把世子和公主讓我教養。”她開口了,清清冷冷,不帶任何情意。

    蕭鈞痛苦地閉上眼,削去皇後的封號,那他與她之間還有什麽,她是世子和公主的娘親,卻不願做他的妻。”音兒,對不起,恕我做不到,我不能忍受你與我沒有任何關係,世子和公主,我會讓他們迴到你身邊,但是,音兒,哪怕你不再理我,再不看我,我仍要你是我的皇後,唯一的妻。”

    淚,沽沽流個不停,她知他從小無人憐愛,登基後也是孤獨一人,寂寞的表情總讓她情不自禁地想與他依偎,他們一起經曆了那麽多的磨難,守得雲開霧散,他卻狠狠傷了她。

    帝王心,海底針,深不可尋,她不敢再嚐試了。

    “謝謝皇上抬愛,梅清音真的無法承受。請皇上三思!”她疏離地點點頭,走進了屋內。

    “嗬!”蕭鈞淒然一笑,“這一切是我應得的,我不怪任何人。音兒,好好保重。”

    他深深地再看了她一眼,那夜夜相擁的嬌妻啊,當他是路人。

    劉公公看著皇上一臉淚痕未幹,皇後也沒伴在身邊,便知皇上失敗了,也是,這心結哪會一天兩日便解開了,皇上苦有得吃呢,他表示十分十的同情。

    蕭鈞看著站在外麵等候的梅珍,停了下,忽然拱起雙手,深深一躬。

    “天啦,皇上,這使不得。”梅珍慌忙避過。”你有事吩咐便是。”

    “安慶王妃,請幫幫朕,朕糊塗,傷害了皇後,麻煩你幫朕勸勸皇後,讓她迴到中宮,讓她愛惜身子,讓她不要難過。”

    “皇上!”梅珍噙了淚,動容地點頭,皇上真是好愛皇後,才會如此不顧身份。

    “這些時日你就留在宮中吧,皇後身體虛弱,精力不夠照顧世子和公主,你多幫幫。”梅夫人自皇後進了冷宮,便哭著迴梅府了,他沒有臉麵再請她過來,以後,等音兒原諒他之後,他再好好請罪吧!迴首又看了一眼破舊的小院,音兒呀,你可以盡情恨我,但真的不要太久,人生苦短,我們已浪費了三日呀。

    梅珍答應了,蕭鈞才稍有些寬慰。雖然此刻還沒有得到音兒的原諒,但想到音兒對他從未稍離,他的心就滿了,再不會痛。餘下除了相思和贖罪,他慢慢還。

    “皇上,今兒上朝嗎?”劉公公看著一夜未睡的皇上沒有一絲倦態,反而精神抖擻。

    “當然上,朕都二日沒上朝了,向王爺去了涼州,這朝中積壓的事一定不少。對了,公公,散朝後,讓阿樂來下禦書房,還有,讓女官也過來候著。”

    “皇上,賜她杯毒酒吧,不要再髒了你的眼。”

    “不,公公,她如此費心地讓朕中計,朕一定要好好感謝她,不是嗎?”蕭鈞冷冷地說。

    “嗯嗯,老奴懂了。”

    皇上上朝,有事早奏,無事散朝。朝中沒什麽大事,瑣碎的小事,大臣們早就擔當過去。列班中,衛識文幾次欲語還休,燕宇的冷眉橫對,蕭鈞看在眼中,明在心裏。這次,確實錯在他,他歉疚地迴視著,對於他們對皇後的在意,他不再妒忌,因為他終於體會到她心裏隻有他。

    迴到寢宮,脫去龍袍,換上舒適的家裝。劉公公笑著遞上茶,“皇上,你說怪不,這世子和公主一見到皇後呀,也不哭也不鬧,奶娘和宮女,誰抱都可以,乖得讓人心疼。皇後呢,偏偏又不讓人抱,這大半天的,都沒鬆過手。”

    “她會累的,朕抱一會就吃不消。”

    “皇後沒有呀,老奴瞧見她似乎還笑了。”

    “真的嗎?朕看看去。”蕭鈞歡喜的就想往外跑。

    劉公公忙攔住,“皇上呀,皇後還沒肯迴中宮,你總跑冷宮,別人會發覺的,再說,阿樂娘娘已在禦書房等了。”

    蕭鈞點點頭,“公公,朕現在擺駕禦書房。”

    “是,皇上!”

    禦書房內,女官規矩地立在門邊,阿樂一身豔服在書櫃前徘徊著。唉,這傳說中的禦書房,不是史書便是兵書,枯燥極了,她慵懶地靠著櫃門,尋思皇上忽然宣她的用意。前日,她不慎摔了世子,本以為皇上有一陣要不理她,沒想到今晨劉公公早早就來宣旨,她真有些驚喜交加了。

    蕭鈞撩起袍角,抬腳走了進來。

    “皇上!”阿樂抿嘴輕笑,嬌弱地迎了上去。

    “愛妃來啦!”蕭鈞輕柔地執住她的雙手,兩眼脈脈,“早就聽說愛妃為杭州才女,朕一直沒有機會見識。唉,這些日,朕又是娘又是爹的,累得批個奏章筆都拿不動。本想請向王弟幫,他到邊塞慰軍去了,思來想去,便想到愛妃,行嗎,愛妃?”

    阿樂歡喜得都站不住了,身子一個勁地貼向皇上,“皇上說什麽,臣妃依了就是。隻是這奏章,臣妃從沒批過,皇上還要指點一下。”

    蕭鈞含笑點頭,拉著她走向書案,打開一本奏章,“愛妃,你隻要把奏章先讀給朕聽,然後朕口示,你學著朕的筆跡批示就行了,哦,不行,愛妃哪裏會朕的手跡呀,還是朕親自來吧!”

    阿樂此時早已血往上湧,樂暈了頭,嫵媚地衝蕭鈞一歪頭,“皇上,你可能不知了,臣妃在杭州時以模仿別人的字跡稱冠,許多書法大家的作品,臣妃仿來,不是精深的內行,就無法識別。”

    “真有此事?”

    “要不打賭。皇上要是輸了,可得什麽都依臣妃哦!”阿樂自信滿滿地嬌笑著。

    蕭鈞微笑點頭,“好,那就賭上一賭。朕攤開十本八本折子,你在一時之內就要模仿完,如何?”

    “一言為定!”

    蕭鈞信手拿下幾本折子,一一攤開。阿樂輕輕坐下,執筆在手,每一本隻細細看上兩眼,就落筆於紙,果真如她所言,紙上的字跡與奏章上的相似度,幾可亂真。

    蕭鈞眯著眼,淺笑著。

    很快,阿樂就仿到最後一本了,她拿起折子,手忽地抖了一下,折中跟著飄下一張紙箋,阿樂臉色蒼白如雪,額間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愛妃,怎麽停下了?”蕭鈞平心靜氣地問。

    “臣妃……忽……忽然感到不適,可否先迴宮?”阿樂不敢迴頭,哆嗦著。

    “不會吧,剛剛不是好好的嗎?愛妃,莫不是你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蕭鈞聲音不大,但聽在阿樂耳中竟如雷劈。

    她嘩地轉過身,跪在地上,匍匐到蕭鈞腳前,抱住蕭鈞的腿,哭著,“皇上,臣妃錯了,請皇上饒了臣妃。”

    “嗬,”蕭鈞甩開她,“愛妃,你到底錯在哪啊,朕怎麽聽不明白,可否一一說給朕聽。”

    “皇上……”阿樂哆嗦得腰都直不起來,“臣妃貪心……”

    “貪心到偷走皇後的手跡,還有燕將軍的奏章,假造書信,設下圈套,讓朕鑽,嗬,你的膽可真不小哦!關於皇後失蹤一事,你是從哪裏得知的?”

    “臣妃有次偶遇宮女金花,試探出來的,然後重金讓中宮裏的一位公公幫臣妃,待哪天皇上經過書廳,就備下一切。沒想到那天好巧,臣妃在後麵臨摩,皇後就來了,然後……”

    “哈哈,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呀,怪不得那天好心來討朕歡心,沒想到聰明反被聰明誤。阿樂,朕先扔開這些不談,單談燕將軍這本奏章,你偷去的這本奏章,是燕將軍從前在邊境寫來的密折,乃是朝庭機密,你可這裏什麽罪嗎?奸細,叛國,隨便扣一項在你頭上,就是滿門抄斬。你未曾想過這些後果吧?”

    “不,皇上,臣妃絕不是那樣的用意,臣妃隻是想讓皇上殺了皇後,從而轉愛於我。”阿樂花容變色,驚慌錯亂地哭求著。

    “女官聽到了吧!朕從不過問後宮的紛雜,要如何,你按規辦吧!”蕭鈞背過手,冷漠地說。

    “皇上,這等惑亂後宮大罪,按規淩遲處死。”

    “賜三尺白綾,然後葬到亂墳崗罷了。”蕭鈞閉上眼,揮揮手,讓女官拉了下去。阿樂早已嚇得昏死,任侍衛如拖著雜草般出了禦書房。

    “唉,朕曾給過她幾次出宮的機會,她一直自不量力地堅持留下,貪求朕的歡喜。可憐也可嫌呀!”蕭鈞仰天長歎。

    “皇上,不要難過,這是她自取其辱,自得其果。老奴在宮中幾十年,早看出她有野心,不曾想她會處心積慮地設下這一計,如她是男子,與她為敵,真不可大意。”劉公公歎道。

    “嗯,也是呀!可惜她那一技之長,沒有用在正道。”

    “雕蟲小技罷了,象皇後,飽讀詩書,從不見她顯山顯水,這才是真正的文人習性。”

    “皇後呀!”蕭鈞臉上掠過笑意,“她出身文人世家,受的教育不同,日後世子和公主一定也是人中龍鳳。”

    “嗬,本來就是龍和鳳呀!”劉公公笑了,“皇上,你今晚要宿哪裏呀?”

    蕭鈞眉頭一擰,歎了口氣,“朕就是厚著臉皮過去,隻怕皇後也不留朕,還能哪裏,寢宮啦!”

    哦,真是可憐的皇上啦!劉公公跟著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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