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下得太不溫暖。


    就算是夜晚,如此溫度也凍得讓人難以承受。風從東方吹來,北郡大營外的樹枝輕輕拂動,像是耄耋老者在微微抬手。或許寒冷本身與風無關。隆德裏安?奧森裹上熊皮大氅,從牆梯登上塔樓。


    “隊長!”一名年輕的守衛夾好弓箭,向他敬禮。


    隆德裏安微微點頭,所幸軍團有通傳,今夜所有人都穿的很厚實。


    就在昨天下午,他還是尋獸大隊的上士,今天竟成了第五大隊的士官長。晉位的功勳是來自於格殺一隻咬死前任隊長安德烈的鱷龍。但他殺死的東西卻並非鱷龍,而是一隻長著魚腦袋的蜥蜴。他從那怪物的嘴底下救下了瑟瑟發抖的魯瑟,半路卻因為失血過多而休克。魯瑟?泰戈把他扔在地上等死,幸虧領主大人騎著那匹雄壯的黑馬發現了他,才得以活下來。戲劇性的是,領主將他馱在肩頭,遇上了同樣滿身是傷的魯瑟。


    魯瑟向來能言善辯,用他的話來講,活下來一個,總比兩個人一起死好得多。三個人迴到城中的時候,白袍神官幫他們兩個處理了傷口,他看見大量的血液浸紅了公爵的衣衫。神官對總司令說他的傷不重,隻是有點貧血。躺在旁邊的魯瑟床上跟看鬼一樣盯著他,他真是後悔當時出手把這個蠢貨救下來。


    到了今天早晨,尋獸大隊傾巢出動,迴收了安德烈隊長、艾弗雷上士的遺體。不過,那隻尾巴比蛇還長的魚臉怪物已經消失不見,同時在原地竟多出了一條成年鱷龍的屍體。


    都怪它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死也死得也恰到好處。任憑魯瑟如何唾沫橫飛地說那是一隻“真正的魔鬼蜥蜴人”,帳篷裏的其他弟兄都不喜歡這個新故事。隆德裏安對此隻裝作不知,魯瑟也沒有膽子來叫他幫忙證明一下“真相”。


    結局就是:通過此役,埃德蘭總司令破格提拔他當上了第五大隊的代理隊長,授士官長銜,來填補安德烈死後的空缺。就連禿頂的魯瑟,也晉升成了尉官。這會兒,魯瑟正洋洋得意地跟新兵炫耀著他的大花紋臂章。隆德裏安本想祝賀他幾句,但不知為什麽,那家夥一看到他,就畏畏縮縮地往茅房洞裏躲。


    在那片永霧裏,魯瑟最大的恐懼並非來自於殺死兩個同伴的魚嘴畸形怪物,而是來自於徒手將它撕殺的隆德裏安。


    東郡城門緊閉,幾個士兵吃力地將門閂掛好。塔樓之上夜色灰白,隱隱散發著讓人不安的氣息。艾瑞薩卡地處沿海高地,在西土世界被稱為“霧都之裏”。站在城垛之上,遠方的霧氣仿似一鍋煮沸的開水。不同的是,那裏麵的溫度不是熱,而是人類無法抵禦的冰冷。


    灰地森林的方向傳來幾聲異樣的狼嗥。


    走上城門,輪哨的士兵已經聚集在高牆上,準備交接。隆德裏安的目色平淡,披著寬大的氅袍,裏麵穿著鋥亮的鎖片甲,正在檢查入夜時的巡牆工作。他不想穿這種顯眼的衣飾,但副隊是個老尉官,提醒他新上任一定要注意著裝,隻能披上這件大大的氅袖風衣。這些年輕的新兵們都視他為偶像,眼神裏閃動著羨慕的光芒。


    “看見沒,那就是奧森士官長,他才十九歲!…”


    “可不是嘛,我聽說他身手特別好,赤手空拳就打死了一隻成年鱷龍呢!…”


    “人家是總司令的親戚,搞不好也是神的血脈呢,你們比個啥?…”


    對於老兵們來說,尤其是那些有著漫長兵齡的尉官,這簡直是一件讓他們眼紅不已的事。今天一整天,他們都在隆德裏安的背後指指點點個不停。


    “聽說了沒,那小子之前還是個上士,搖身一變成隊長啦!…”


    “小毛孩子一個,什麽本事都沒有,全靠裙帶關係爬上位,穿上這身衣服可真不害臊啊!…”


    他走過城門上的巡道,掛著花紋劍章的尉官們不時瞪過來幾眼,有的甚至明目張膽地往地下吐口水,議論著各種各樣屬於他的“裙帶關係”。


    “我聽說他老媽當了總司令的情婦,契書上寫得是每月九枚獅幣呢!”


    “你那是道聽途說,”一個上士跑來補充,“他其實是大領主的女婿!”


    “大領主有女兒嗎?我隻聽說他有一個兒子呀!…”


    “哎呀,誰知道呢。再說了,兒子也可以找男人啊…”


    “呸,什麽東西啊,看他大搖大擺的樣兒!…”


    我老媽還在海裏呢,隆德裏安告訴自己,我應該繳了你們的械。可他向來不擅於欺淩弱小。從入伍時起,他就少言寡語,在必要的時候才會彰顯武力。讓閑人們閉嘴的最好辦法,就是讓其看見何為天壤之別。可我必須更低調一點,何必想著與他人爭長短…我跟他們又不一樣。


    深陷的目光掃視到士兵們的身上,他冷聲淡淡,“我知道,今夜是勇士節,”他盯著一名手持銃矛的老兵,“各位都想早點迴來把酒言歡!但我更希望你們能好好完成自己的分內之事,別給他人添麻煩。年長的人,別把你們的工作堆壓給新兵;新兵絕不能躲在塔樓裏打瞌睡。否則半夜要是被我撞見了,你們就要在城窟裏過夜!”


    他的聲音不大,但伴隨其淡漠的表情,還有那隻差不多從來沒有完全睜開過,總是半開半閉的眼睛,實在是太像埃德蘭總司令。以往總司令也是這樣處罰值勤時喝醉的士兵,這方法他當真屢試不爽,在場這些痞裏痞氣的人深有體會。


    所謂城窟,實際上就是城牆裏的廁所。每逢雨夜之際,冷風怒嚎,坐在廁所裏待一夜的感覺,那可真是永生難忘。沒人願意聞著屎尿的騷臭挨凍。他們不敢不聽話,畢竟剛獵的鮮嫩乳豬肉,還有陳釀的紅果酒還在營舍裏等著下肚呢。這些老兵油子嘴上說著不服,等到這位目色低沉的年輕人站到隊列的麵前,卻個個都不敢吭聲。


    今夜他本應該前往總司令的家中赴宴,但最後還是拒絕了大領主的好意。他從未與達官貴人們在一張桌上吃過飯,因為不確定桌上的食物都有什麽。


    “全是豬肉,牛肉,還有山珍,”大領主仿佛在他耳旁又說了一次,“放心吧,沒有不合你口味的東西。”這句話細思極恐,想起來就一身冷汗。


    交替哨位的戍隊已經開拔,他們分成兩排,兵齡未滿五年的負責站崗,五年往上的負責巡邏。每個隊伍之間負責的區域不同,尉長們負責監督勤務。隆德裏安對大部分尉官的所作所為,實在鄙夷。這些人都是拿從軍的年頭來當做他們吃喝玩樂的資本,有的甚至將情婦和妓女帶上城牆,大部分衛隊長也都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逢年過節份例別少。隆德裏安下定決心要杜絕這類蠢事。他希望這些自詡資曆的家夥,在自己督勤的時候別被逮到。他望著遠去的隊列,直到行至城牆的北麵,兩排身影在炬火中難辨。


    “哎喲!奧森隊長,”城梯走上來一道高大的人影,“真是抱歉喲,今天我交接來遲了,”這人大概三十多歲,身著銀白的鐵鴉軍甲,披風斜係在右肩。他把頭盔抱在右肩,看著隆德裏安,目光裏滿是讚許。


    “哈哈,”他的身材高大粗壯,一臉笑嘻嘻,“我跟隊裏的兄弟們多喝了幾杯,耽誤了一小會兒,你快去忙你的事吧。”這名男子是總司令親衛隊的隊長,身份特殊,軍銜上要比隆德裏安多了一把弓箭。


    “巴維斯兵長,”隆德裏安禮貌地向他敬禮,雙腿打出一個合響,“東郡守夜小隊應到四十人,實到三十七,其中三名仍在聖廟診治。他們昨天在捕獵行動裏受傷,暫不能行動自如。”


    “辛苦你了,奧森隊長,”魁梧的巴維斯將手臂放在肩頭迴禮,收起了笑意,“我來晚一步,沒趕上交接,實在有些不好意思。今天是你任職第一天,希望你今後就任順利!”


    “兵長您客氣了,”他一直都是隆德裏安尊敬的人,“那卑職就先行告退了。”


    “慢走,”巴維斯卸下披風交與侍衛,迴頭露出笑容,“好好享用晚宴啊!這種上好的嫩肉可不是什麽時候都能吃上的!多跟弟兄們喝點酒,不要害羞!”


    當年,隆德裏安剛參軍的時候,還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兵。被分劃到北郡獵獸大隊之後,他有幸和巴維斯兵長同在一個營簷下,他對自己的照料實為悉心,幾乎把他當成親弟弟。兵長把布置陷阱、打磨銃矛、兵擊弓箭的技術全無吝嗇的教給了他,可謂關懷備至。


    那時,他第一次外出隨軍捕獵,就獨自擊殺了一隻三米多長的馬陸。幾年內,就成為了北郡團最出色士兵之一。後來,隆德裏安被調離北郡團的時候,懇求過這位恩師,但老師的迴答卻是“營如長河,兵如流水。大領主對你有別的看法”,他才知道總司令是有意想培養自己。


    走下城梯時,幾隻烏鴉從城門外的深林中飛起,隆德裏安覺得非常不安。身後隨行的幾名尉官隻想著趕緊脫崗迴去參加宴會,對他的磨磨蹭蹭似乎十分不滿。


    個子最高的尉長名叫撒繆爾,天生一副恐怖的笑臉。他有些不耐煩的叫道:“喂!隊長?我們還不迴去?今天有烤乳豬跟濃汁蜜肉湯,一年到頭可沒幾次啊,再等一會兒連骨頭都沒得啃了!”


    “就是,聽說那些豬肉是剛下生的大豬崽,我還是頭一次見呢。”旁邊的一個士兵起哄。


    今夜沒有梟聲,烏鴉頻頻往城中飛來,就連狼嗥都與往常不同,淒長的聲音滿含著痛苦、憤怒與渴望。這些庸人無法感受到冥冥中的惡意,但隆德裏安不一樣。他的臉色一凜,狼的渴望還能有什麽呢?


    “你們先迴去,”隆德裏安變得不太冷靜,脫下氅衣,交到年輕的侍兵手中,“去旁邊的馬棚找最快的馬,第一時間通知總司令,他還在營堡,”他拔出腰間的折弓,在膝蓋上順好弦,“告知東郡全團,有異獸來襲!”


    幾個士兵還在麵麵相覷,好像沒聽清他說什麽。幾個人明明是站在城下,城門緊閉,四周除了大樹跟房子別無其他,“異獸來襲”是什麽意思?


    城外的狼嗥越發淒淩,隆德裏安的目光陡然間變得猙獰起來,“你們是聾了嗎?聽不見我說什麽嗎?”


    撒繆爾是個久經戰場的老尉,見到這位新隊長的兩道眉毛豎成了劍,那雙睜不開的眼睛已經瞪成了銅鈴,這表情可絕非兒戲。沒幾手絕活兒的人可當不上隊長。


    就在這時,一陣緊似一陣的猛獁號角在頭頂響了起來。一聲,兩聲,三聲,四聲,一聲代表集合,兩聲代表出入城門,三聲代表有野獸靠近城門,四聲代表巨獸來襲,五聲…隻能代表過於執角兵過於緊張,多吹了一下。伴隨著悲嘹的號聲傳來,巴維斯兵長的咆哮聲從上麵傳來:“快!快點!所有人拉動閘繩!豎起城門長釘還有地刺!”


    大地發出輕微的震顫,耳聽得“唿咚”、“唿咚”的聲音從坡下的森林深處傳來,越來越近。城牆上的士兵一個個早已嚇傻,包括城內石梯下站在隆德裏安旁邊的幾個新兵。


    “快走!”隆德裏安猛拳擊在侍官的胸口,怒目而視,“去!去找總司令啊,還在看什麽!”


    這時地響更重,除了撒繆爾,其他人盡是往馬棚抱頭鼠竄,連隆德裏安的汗毛都有些發麻。漫天響徹地盡是轟隆隆的“唿咚”聲。


    “唿咚”、“唿咚”越來越近,城牆之上已是一片混亂,巴維斯的口令根本沒幾個人聽得進去,好幾個大肚子尉長直接嚇坐在原地,愣愣得望著密林深處的路口。這種巨獸他們隻吃過肉,要說是衝到城門口,當真是一輩子也沒有一次。


    巴維斯兵長怒吼,“你們這些蠢貨,別在那兒發傻啊!那東西馬上要撞到城門了!去豎起門釘刺啊!都在等著死嗎!?”


    門上靜靜臥立著四排半米長的粗鋼刺,城門口正前方還有塌在地上的釘排,拉起時能阻擋野獸的衝撞,讓它們的軀體劃傷。隻要從側上方石室拉動起粗重的鋼繩即可。但此時城門上已亂成鍋粥,監察的哨兵趴在原地緊緊抱住石剁,正好擋住了閘盤室。隆德裏安認出這是剛才詆毀自己的尉官之一,他奔上城門,正巧看到了這家夥如此驚懼地副樣子,當真是氣得雙眼欲出,一腳將他踢得不省人事。撒繆爾緊隨其後,一人首先托拽閘盤上的鋼繩。


    濃密的樹林口子裏,那兩隻森白的獠牙和龐大的身軀,道入眾人的視野。它越跑越快,樹木被撞飛斷裂的聲音哢吱作響,伴隨著其他動物的慘叫,在夜裏弄聲如雷。


    巴維斯見眾人跌坐在地,驚怒無比,此時萬分關頭,這些蠢貨讓他殺心驟起。他隻能跑進側邊的門洞,玩命的扯動著盤繩,“快站起來拉起地刺陷阱!快,快來人啊!”可旁邊除了撒繆爾之外,並無一人過來。


    “已經來不及了!”隆德裏安伏在城垛,冷靜地搭起了疊弓,拉握長箭,呐喊著:“還能動的人給我聽好!用箭射它的眼睛!不想死的就給我站起來!否則戰後,一律從這裏給我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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