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刀來的極其突兀和兇險。


    獨孤一心沒有想到,也沒有提前感知到。


    這說明對方的武功很高,且很有耐心。


    雪濃還在獨孤一心的十步之外,能夠保護獨孤一心的隻有他自己,以及福伯。


    如果是在別的時刻,那麽獨孤一心或許還有繼續試探一下福伯的想法,但是在這種生死時刻,獨孤一心隻相信自己。


    他已經要不顧一切地施展渾身解數來脫離這種死境,這種時候也沒法去思考是不是會暴露自己武功這種事了。


    活著最重要。


    但是下一刻,當獨孤一心看著那一把距離自己不到五寸的刀的時候,他忽然改變了主意。


    因為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一刀,雖然表麵看起來殺氣騰騰,但實際上並沒有殺意。


    獨孤一心是可以嗅到殺意的,這是天對他的饋贈。


    一把沒有殺意的刀,卻要把他逼入死境,答案隻有一個,試探。


    這個人不是集英樓的人。


    那麽會是誰的人呢?


    一連串的念頭如同閃電一樣在獨孤一心的腦海裏飛掠而過,他已經改變了想法,他的武功是可以藏住的。


    同時,他眼角的餘光撇到了身旁好像正要做出反應的福伯。


    這是一次試探的機會,而且絕佳。


    於是在近乎命懸一線的時刻,獨孤一心做出了抉擇,他用一種恰到好處的反應來應對這看似殺命的一刀。


    所謂的恰到好處便是,他用那種在所有人認知裏他能夠擁有的最好的反應,也就是他那晚在百裏府上擊敗拓拔方天的武功,來躲避這一刀。


    很勉強地躲避著這一刀,獨孤一心的速度不夠快,但他表現著一種足夠的洞察力和計算能力,這一點是並不超越他所被人知道的實力的。


    隨後,他就到了福伯的身旁。


    福伯也好像是終於反應了過來,他表現出了一個老仆應有的忠勇,奮不顧身地想要幫獨孤一心擋住這一刀。


    事實上,他也的確是幫助獨孤一心擋住了這一刀。


    他攔在了獨孤一心的身前,然後整個人攜帶著獨孤一心朝著地麵上倒去,在他即將被刀刺中的瞬間,再次拉開了和那一刀的距離。


    然後,獨孤一心就被福伯帶著倒在了地上,那一把刀繼續追來,兇狠刺下,卻是在最後,莫名地刺空了。


    獨孤一心能夠很明顯地聽到那個刺客咦了一聲,他想要揮刀再次,但是已經沒有機會了,因為雪濃在這個時候趕到了,師走在暗夜裏拉扯出了如同尺八一樣的嘯聲。


    那刺客放棄了下一刀,整個人立刻遁入了黑夜裏,錯開了雪濃的進攻。


    虛驚一場。


    但獨孤一心卻已經可以肯定,福伯不簡單,很不簡單。


    如果說之前拉扯著他躲避箭矢的時候,還能算是自然反應,滿是煙火氣,獨孤一心怎麽都找不到破綻的話。


    那麽剛剛,躲避那一刀的過程裏,獨孤一心就能感受到那種近乎沒有半點煙火氣的完美。


    福伯的動作,乍一看也是人基本在絕境中的反應,換做其他人,可能哪怕就是雪濃都未必可以發現什麽。


    獨孤一心若不是擁有天的饋贈,同時和福伯靠的那麽近,可以完全近距離地觀察感知這一切,他也發現不了。


    那就是,福伯在那一刻的反應,簡直已經到達了人可以做到的極限,每一個動作,每一個反應,時機,倒下的角度,用的力量,都是精確到了極限,隻要當中的任何一個細節差了哪怕一分一毫,最後那把刀還是會落在福伯的身上,然後穿刺他的身體,刺到獨孤一心的身體裏。


    所以說,那個刺客看似莫名落空的一刀,完全都是來自福伯的手筆,那個刺客自己應該都沒有想到這一點。


    太過完美了。


    但也是因為太過完美,太過沒有煙火氣,反而成為了,最大的破綻。


    雪濃之後派人將跑失的馬找了迴來,重新連上馬車套以後,福伯再次策馬驅動了馬車。


    雪濃負責在一旁一路護送著,反正既然已經暴露,就沒有遮遮掩掩了。


    獨孤一心在馬車上思考著今夜這一場刺殺背後的事情和變化。


    首先,雪濃的暴露是不可避免的,這是一件不利於獨孤一心的事情。


    現在他的力量還太弱了,能藏一點東西是一點東西,對雪濃本人也不太好。


    但也不是說完全就都是不利的事情,比如說,他最後還是藏住了自己的武功,這不僅僅是他藏住了,也是給了對方一個錯誤信息,他不太會武功。


    這個信息,也許在某些時候可以起到關鍵性的作用。


    無論想要試探他的是誰,而且,他已經大概猜到了那個想要試探他的人是誰。


    能夠驅使那麽厲害的刺客,卻又僅僅隻是派來試探他,沒有要他命的意思。


    那麽這個人,一定擁有極其強的勢力,本人是個故作坦蕩,實際睚眥必報,又覺得可以掌控一切,玩弄一切的人。


    結果近來獨孤一心得罪過的人,答案唿之欲出。


    百裏舒。


    不算太驚喜的答案。


    而且,能夠被認知的對手,都不是可怕的對手。


    馬車終於在獨孤府門口停了下來,車簾被掀開,獨孤一心卻並沒有立刻下車,而是看著車廂外那個被歲月磨蝕了麵容的老人。


    今夜,最大的收獲,是這個老人啊。


    那層隔著的窗戶紙,終於是捅破了。


    以他在那一瞬間表現出來的實力,他不可能不知道獨孤一心已經知道了真相。


    其實獨孤一心在上一次離開百裏府的時候,就已經有了猜測。


    那一夜的霜露很重,福伯靠在馬車上等他,外袍上盡是霜色,這很正常的,但是不正常的地方在於,他的後背上也都是霜色,這說明他離開過,且在某個地方待了很長時間。


    “福伯。”獨孤一心還是打算先開口。


    福伯卻是不等他說後麵的話,直接說:“少爺,不管老奴身上有什麽秘密,少爺隻需要知道一點,老奴,隻忠於少爺一人。”


    獨孤一心想了想,終於還是沒說下去,隻是點了點頭。


    這也算是一個好的開始吧。


    ——————————————


    同一時刻。


    百裏府。


    哪怕是最深沉的夜,這裏也是亮的仿佛白晝。


    在深深的宅院深處,一間闊大的廳堂裏。


    一個人正單膝跪在地上朝著百裏舒迴報著今夜的情況。


    獨孤一心的推測是沒錯的,那把最後刺向他的刀,正是百裏舒派去的。


    “正如公子所料,青龍司七衛副衛長雪濃果然是獨孤一心的底牌。”那刺客恭敬地迴報著,語氣裏充滿了敬服,“此外,屬下試探過了,獨孤一心的武功的確是不過爾爾,那一夜能擊敗拓拔方天,實屬意外。”


    “恩。”百裏舒恩了一聲,他正在看書。


    他本來就是一個喜歡看書的人,自從那一夜以後,他就更癡迷上了看書,他現在在看的書叫做《刑譚》,說的是各種聞所未聞的刑法,獨孤一心上次說的那種刑法就在這本書上記載著。


    他從前居然沒有看過這本書,這讓他感覺到自己還是有不足的。


    從他很小的時候,他就遵循一個信念,別人擁有的東西,他都一定要有,因為他天生就該是擁有一切的人。


    “主人,屬下有一事不明。”那刺客在迴報完以後,遲疑了一下,但還是說道。


    “你是想說,為什麽我隻是讓你去試探獨孤一心,而不是直接殺了他,甚至有必要的話,還得救他,對嗎?”百裏舒笑了起來,在滿室的燈光裏,他的笑容溫淳至極,任誰也無法想到他在說的話,“你知道如何讓一個人感覺到痛苦嗎?”


    “屬下……”刺客想的,自然是殺死那個人,死亡是最痛苦的事情。


    “不,不是殺死對方,殺死一個人,是最無趣的,死太短暫,也太急促了,毫無意義。”百裏舒合上了書本,輕輕把玩起了腰間懸掛著的玉玦,那是一塊青色的卻又帶著點緋紅的玉玦,雕刻的是一條無仲。


    無仲,是一種傳說中的怪物,生而雙頭雙尾,長及三月,幼首則噬長首,在民間素來代表著嫉妒,陰毒之意,是極其不詳的存在。


    但此刻百裏舒卻撫摸著,仿佛在把玩情人的手。


    他一邊把玩,一邊輕輕說:“真正的痛苦,是當一個人,得到了很多的東西,自以為已經立足於這個世間,可以不用怕很多東西的時候,你再一把將所有的一切給毀掉,那種痛苦,才是最長久,最可怕的。”


    “我不想讓獨孤一心死,因為我要他活著,然後感受這種痛苦,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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