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怡眉匆匆地跑迴了房間。


    小紅正焦急不安地在走廊上走來走去。


    見她迴來了,小紅連忙迎了上來,急急地問道,“小姐!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怎麽……我好聽到了您的尖叫聲……還有,他們為什麽在院子裏跑來跑去?這到底怎麽了?”


    惠怡眉擺了擺手,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說道,“你什麽也別問,若是老太太和太太們問你,你就說你呆在我身邊哪兒也沒去,一直都跟我在一起,知道嗎?”


    小紅心裏十分不安。


    但她不會忘記,小姐在迴到府中的第一天,就成功地應付了林二太太;所以說在她心中,小姐就是一個沉著冷靜又聰明非凡的人。


    歸根到底,自己把羽銘引到了小屋裏的事兒絕不能讓人知道,否則,自己可就成了引誘崔鶯鶯與張生染私的紅娘了!而且也不會有人管這事兒是不是小姐主使的……自由以來就隻有不是的奴才,沒有不是的主子!況且自己還有一年就要出去了,何必在這個節骨眼上惹事生非呢?


    小紅咬著嘴唇,重重地點了點頭。


    惠怡眉想了一想,說道,“你服侍我換套衣服,然後就在走廊裏守著……除了娘和嫂子們以外,誰也不能放進來,要是別人問起,你就說我在休息,明白了?”


    小紅又點了點頭。


    跟著,她猛然又想到了先前聽到戲班班主和管家的對話,便又問小紅,“羽銘今天來咱們家,他唱的那出戲……到底是講什麽內容的?”


    小紅搖了搖頭,“聽說那是新排演的,我也不知道……不過,貴賓席上應該有念白本,要是您想看,我替您拿一份上來。”


    惠怡眉點了點頭。


    換了衣服,惠怡眉就躺在了床上。


    可她並沒有睡意。


    躺在床上,她睜大了眼睛看著帳子頂,前世今生的事,就像走馬燈一樣在她腦子裏自動播放著……


    前世的她,是個手無寸鐵之力的弱女子。


    她沒有謀生的能力,還裹了小腳,連多走一步路都艱難無比;所以她不得不寄生於林家的恩惠之下,忍受了十餘年恥辱,最終悲慘的死去……


    嗬嗬,恐怕後來就是她死了,也沒有人為她流過一滴眼淚吧?


    惠怡眉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那今生呢?


    她已經很努力了,卻仍然跳不出惠林聯姻的緊箍咒……直到今天,她利用艾承宣當見證人,又嫁禍給羽銘……現在林嶽安尚龍陽之名已經人盡皆知。那麽,母親和兄長們若是執意要將自己許給林嶽安,首先在鄉鄰們的麵前,他們就挺不起腰杆來!


    但她這樣做,對得起羽銘嗎?


    先前的羽銘就已經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樣兒,沒準兒就是林二太太下的手……


    現在再來這麽一出,林家對他不恨入骨才怪!且不說她根本就不知道羽銘和林嶽安之間的糾葛,退一萬步說,就算羽銘和林嶽安之間的真的有什麽糾葛,可羽銘從頭到尾都沒有害過她,她又怎麽能……


    惠怡眉死死地咬著自己的嘴唇,直到嘴裏彌漫出鐵鏽腥味兒為止。


    她躺不住了。


    從床上爬了起來,她走到了書桌邊,用極其潦草的英文給湯姆神父寫了一封事先她和湯姆神父已經商定好的密碼求救信。


    小紅聽到了聲響,輕手輕腿地進來查看,見了她緊蹙雙眉伏案疾書的樣子,忍不住小小聲問道,“小姐,您……”


    惠怡眉伸出手,製止了她。


    她一邊想一邊寫,過了好一會兒才寫完了信。


    可惠怡眉卻拿著信紙發起了愁。


    要怎麽樣才能把這信安全地送出去呢?


    如今,她成了揭露羽銘和林嶽安之事的直接目擊證人,隻要她有點兒風吹草動,不單止林家會懷疑她,惠家也會懷疑她……


    想了想,她在那封信上添加了一個五天前的落款日期。


    惠怡眉把信紙塞進了信封,把信封交給小紅,低聲說道,“你拿幾個銅板,悄悄地托人把這信送到縣城裏的教堂裏去,如果別人問起,你就說……我前幾天就吩咐你把信送出去,可你忘了……今天我又問了一遍你才想起來,你根本就忘記送出這信兒了,所以這才急著把信送走……”


    小紅猶豫再三,終是鼓起勇氣問道,“小姐……您,您是不是,是不是……”


    她用嘴型說出了“羽銘”二字。


    惠怡眉定定地看了她半日。


    不管她和小紅齊不齊心,可如今她和小紅已經是綁在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了,小紅的處境甚至比自己更危險……


    再說了,從表麵上看,她寫的這封信隻是一封很普通的問候信,外加向湯姆神父借書而已;沒有她和湯姆神父約定的解碼方式,就算是懂英文的人看了,也不會明白其中的奧秘。


    看著小紅緊張的模樣,惠怡眉緩緩地點了點頭。


    小紅一咬牙,把信封揣在了自己的懷裏,輕手輕腳地下了樓。


    惠怡眉出了一身大汗。


    她又走迴床邊,掀開被子上了床。


    可她的眼睛還是瞪得大大的。


    今天發生的這件事,本就是她臨時起意,破綻實在太多了……恐怕不單止小紅已經隱隱猜到了她的用意,就是艾承宣,應該也已經知道自己是在利用他了。


    惠怡眉又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嘴唇的破皮處再一次翻湧出腥臭的鐵鏽味道……


    她緊緊地攥住了拳頭。


    靜觀其變吧!林嶽安和羽銘的事兒先前就已經有人在議論了,就算艾承宣不認,等惠母等人來問話的時候,大不了她說她沒看清好了……


    惠怡眉胡思亂想著,也不知何時竟淺淺入眠。


    “啊!四太太,您來了?”恍恍惚惚中,她似乎聽到了小紅的聲音。


    緊跟著,韋玉貞的聲音果然響了起來,“小妹呢?”


    小紅猶猶豫豫地說了聲,“……小姐,小姐在休息呢……”


    “小紅,小紅?”惠怡眉喊了一聲,然後揉了揉隱隱發痛的眉心,掙紮著從床上坐了起來,問道,“……是誰?誰在外麵說話?”


    一陣腳步聲響起,韋玉貞穿著高跟鞋走了進來。


    “小妹,你不舒服?”


    見了惠怡眉麵頰通紅,雙眉緊蹙的模樣兒,韋玉貞有些吃驚。


    她疾步走到床前,伸出手在惠怡眉的額頭上試了試……


    “哎呀!這額頭發燙呢!小紅,快……快去迴了大太太,讓人趕緊請醫生來家裏來給你們小姐看看!”韋玉貞急道,“這換季節的時候,最容易著涼生病了!”


    小紅不敢怠慢,先是給韋玉貞倒了一杯茶,然後跟急匆匆地下了樓,去找孫氏去了。


    惠怡眉道,“其實也不要緊的,歇一覺就好了。”


    韋玉貞便勸道,“還是看看的好,多少大病都是小病拖出來的……”


    惠怡眉便不說話了。


    韋玉貞欲言又止。


    惠怡眉本就心裏有鬼,見了韋玉貞想說又不想說的樣子,心裏突的一跳,忍不住問道,“嫂子,是不是……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韋玉貞躊躇了半晌,終是說道,“……你現在病著,按理說我也不該講,以免讓你憂心,可這事兒終是紙包不住火的……”


    惠怡眉頓時如遭雷劈!


    她第一個反應就是……韋玉貞所說的“紙包不住火”,其實就是……艾承宣出賣了她,所以,她設計了林嶽安和羽銘一事真相大白了?


    惠怡眉滿臉慘白。


    後背上的冷汗順著她的脊梁骨涔涔地往下淌……


    隻聽韋玉貞柔聲說道,“你莫急,你大哥二哥他們正在娘的麵前迴話,這一次啊是林家作死!小妹,你放心,咱們定不會教你受委屈的……”


    惠怡眉突然就怔住了。


    過了好半天,她才結結巴巴地問道,“嫂子,我的好嫂子,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韋玉貞歎了一口氣,用憐憫的眼光看著她。


    “今天的九州日報,華東早報,上海日報,北平日報……目前已經知道的,就已經有七家報紙共同刊發了二十三位學者聯名共署的……那什麽,什麽……噢,好像是聲明!?對!聲明,就是聲明!隻不過啊,那聲明的標題太複雜了我記不住,反正內容就是反對封建包辦婚姻,提倡戀愛自由……”


    韋玉貞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惠怡眉的表情,小小聲說道,“那個聲明裏啊,都是些拗口的話……你曉得了,我這人也沒念過幾年書,其實聽不大出來……不過,三哥快被氣瘋了,正在大書房裏拍桌子罵人,說那聲音裏還清楚明白的寫了皖蘇林子昌惜終身誤什麽的……”


    惠怡眉呆若木雞。


    韋玉貞歎了一口氣,繼續說道,“……還用問嗎?這事兒林子昌絕對脫不開幹係!後來我聽三哥又念叨著,說這二十三個人裏,至少有十六七個人是林子昌昔日的同窗好友,另外還有幾個人,恐怕和他那個外室也有些關係……”


    惠怡眉頓時鬆了一口氣。


    原來是這事兒!


    其實前世的時候,白瑩瑩也曾發起過筆誅惠林包辦婚姻的事兒,不過那時候惠怡眉已經嫁進了林家;所以不管外頭鬧得多麽兇,惠林兩家從頭到尾都沒提過要讓她離開林家,即使她自願求去也沒有被允許……


    所以惠怡眉對這件事情的反應,並不像韋玉貞想像中的那麽激烈。


    惠怡眉突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可這個表情落在韋玉貞的眼睛裏,卻成了無可奈何的憂傷表現。


    韋玉貞連忙安慰她道,“你不要想太多,咱們平時不愛惹事兒,那不代表咱們就怕事兒!現在麻煩找上門來了,咱們也不把這事當成事兒!你隻管好好的養著,自有你的哥哥們為你出頭……”


    惠怡眉低下了頭,卻在心中飛快地盤算了起來。


    她可不能浪費這個絕佳的,大打苦情牌和親情牌的機會!此刻必要好好表演一番,才能最大程度地爭取到兄嫂們和母親的同情心……


    惠怡眉咬著自己的嘴唇,嚶嚶地哭了起來。


    “嫂子!這林家簡直逼人太甚!我,我……你說,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惠怡眉抽噎了起來,垂首泣道,“與其這樣,還不如讓我死了!我死了就幹淨了,以後林家也不會鬧這麽多妖蛾子出來,哥哥們也不必再為了我的事兒絞盡了腦汁……”


    哭著哭著,惠怡眉就從假哭變成了真哭,抽抽噎噎地完全停不下來……


    “你胡說什麽!”韋玉貞急道,“還有什麽事能比人命更重要?以後再不要說這些混帳話了,讓娘和你哥哥們聽了,得多傷心啊!快別胡思亂想了!”


    在韋玉貞的連聲撫慰下,惠怡好半天才止住了眼淚。


    見她不哭了,韋玉貞才發起了牢騷。


    “這林子昌真是腦子進了水啊!竟然選在娘做生日的這一天,聯合七大報館刊發這樣一份聲明出來……他是覺得咱們惠家太好拿捏了,隻有這樣打臉才疼?還是覺得這些年,咱們惠家做了什麽對不起他們林家的事?這,這……簡直就是逼著惠林兩家絕交啊!”韋玉貞不滿意嘟嚷道,“他在外頭養外室,生了私生子,還要搞得全天下都欠了他的似的,林家有這樣的家風,我看哪,那林家的老太太也……”


    說到這兒,韋玉貞突然瞪大了眼睛,迅速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偷偷地看了惠怡眉一眼,幸好惠怡眉也有些出神,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惠怡眉沒說話。


    沒錯,這件事情處處都透著怪異。


    選在惠母生日的這一天聯名刊發這樣的聲明,這明顯就是撕破臉的節奏。這手段太絕決,林嶽鴻此人優柔寡斷,不像是能做出這種決策的人;那麽,這是白瑩瑩的手筆?可這麽鬧一通下來,她不僅得罪了惠家,也把林家給得罪了啊……她會這樣自撅墳墓嗎?


    惠怡眉百思不得其解。


    小紅匆匆地迴來了。


    “小姐,大太太派人去請了郎中,想來郎中呆會就到了。”小紅一邊說,一邊服侍著惠怡眉躺了下去,“方才老太太交代我,要在郎中到之前,先給您先把帳子放好……”


    說著,她又放下了帳子和帷幕,然後小心地把惠怡眉的手給拿了出來,放在小枕頭上。


    韋玉貞本就是領命過來安撫惠怡眉的,見此情況,便說道,“那你歇著,我出去瞧瞧。等你好些了,我再過來和你說話。”


    帷幕裏傳來了惠怡眉悶悶的聲音,“四嫂慢走,今天多謝四嫂了……”


    韋玉貞應了一聲,起身離開了。


    不多時,孫氏就陪著白胡子的老郎中過來了。


    老郎中給惠怡眉把了一迴脈,說她驚了風,感了風邪,交代孫氏,讓淨餓兩頓再喝些米湯諸如此類的話,並沒有開方子。


    惠怡眉又托孫氏和惠母說一聲,隻說自己不要緊,歇上一覺就好了……


    忙完之後,屋子裏隻剩下主仆兩人的時候,小紅把帷幕收了起來,又掛好了帳子;然後就從貼身的荷包裏拿出了一張紙,遞給了惠怡眉。


    惠怡眉有些不明白。


    她拿過這張紙,看了半天才明白過來,這是一份念白詞。


    小紅悄悄地說道,“……羽銘來咱們家唱戲的事兒,聽說老太太很生氣,不但命人把羽銘趕走了,而且把這出戲的念白詞全部都扔了……這一份兒,還是在廚房裏做事的張媽媽偷偷留下來的,我說我想看看,就向她借了過來。”


    惠怡眉細細地看了一遍。


    這出《花好月圓》講的是,一位官家小姐自幼流落在外,她有心與自家親人相認,奈何卻因家貧總被家人當做心懷叵測之人;她在無意間救了自己落難的親生父親,被父親當做恩人帶迴了府,最終在相處中,與親生母親相認……最後,一家人團團圓圓和和美|美地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惠怡眉陷入了沉思。


    惠家與林家牽涉甚多,羽銘不可能不知道惠林兩家的關係;那麽,先前他已經被林二太太打擊得這樣慘,卻仍要想盡辦法混進惠家……


    那麽,他費盡心機進入惠家,真的隻是為了唱這一出戲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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