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釗獨自一人迴到白鹿山,隻字不提這半年來發生的事。


    眾人難免好奇,旁人尚且忍得住,他大嫂白音卻是忍不住的。可問來問去,也隻是得了他一句笑答,逢場作戲,露水姻緣。


    他擺一副浪子腔調,八個字交代一段情,舉重若輕,無悲無喜,無怨無悔。


    大哥大嫂望著他興歎,連蔣鐸的幼子太極都已到了上學堂的年紀,做叔叔的依然形單影隻,這可如何是好呢?每個人心頭都沒有答案。


    來到白鹿山的第十個年頭,外麵的世道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屹立近三百年的大魏朝大廈傾倒,結束在永平帝李烈手中。皇帝是白鹿山一幹人等的仇讎,王朝終結,眾人應當感到快慰。然而並沒有,他們隱遁在朝廷勢力不屑一顧的關外苦寒之地,關內的時局依然牽動每個人的思緒。平心而論,李烈做皇帝的十年間,算得上兢兢業業,克己勤勉。如同顧承早前對他的判斷,不失為有中興之主的理想和能為。奈何時不予我,單靠一個人終究無法力挽狂瀾,腐朽的王朝積弊沉重,國力空虛,民不聊生。西北、西南起義軍不斷壯大,北方鮮卑人趁勢攻下雁山,直搗京師。內憂外患兩線作戰,到底成為了壓垮巨獸的那最後一根稻草。


    聽說皇帝死時,以發覆麵,自縊在西苑太平山上,身旁放著他親筆寫就的遺書,一封告天下人的罪己詔。


    中原的百姓曆經多年戰亂,終於迎來和平年景。新的王朝為鮮卑人賀蘭氏建立,定國號為大燕。鮮卑人與關外遼人修好,裂土封侯穩定東北邊陲,關內關外不再是對抗的局麵,封鎖數十年的山海關城門亦隨之敞開。


    春風再度白鹿山,遼王與太易閣主人交好,堪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聽聞新帝在中原力主鮮卑人漢化,推廣儒學,顧承夫婦欣慰之餘,決定開設學堂,教授關外子弟聖賢經義。


    起初是顧承給孩子們授課,他的腿疾雖無大礙,但久坐久站皆會引發疼痛。沈寰於心不忍,蔣釗看在眼裏,於是便有了新的營生,代替顧承,做學堂的教書先生。


    孩子們或純真或調皮,倒是很磨練他的耐性。與之相處久了,慢慢地,他覺得自己也找到一份失而複得的安定寧靜。


    和顧承不同,蔣釗沒法像前者那樣憑借自身修養和溫良品性以德服眾。但他有戒尺,有威儀,更有層出不窮整治頑童的精妙招數。不過那隻是課上,下了學,他又換成了另外一個人,滿麵寬容,含笑看著孩子們嬉笑追逐。


    夾竹桃絢爛似霞,楊柳依依蔓過牆頭,歲月其馳,勝在春光正好,畫意盎然。


    一個小小的,瘦弱的身影倏忽撞進視野。是個細胳膊細腿的少年,不過十一二歲的樣子,臉盤生得很是清秀。他在替同學整理書本,碼放整齊一一擺在桌麵上。


    蔣釗記起,他是白鹿山一個佃戶家的孩子,學名叫陸俠,還有個常被人喚起的小名,石頭。


    他走近石頭,問他在做什麽。石頭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他會關注自己,半晌麵皮紅了起來,垂下頭去。


    “我在賺錢,說好幫趙泰、徐碩傑這幫人整理書本課桌,他們每月給我五錢銀子。我需要錢,因為我娘有哮喘。”他抬頭,眼仁漆黑,倒影出窗外成團的柳絮,“這個季節,我娘出不了門,地裏的莊稼隻能靠隔壁王嬸子幫忙照看,我得還錢給人家,不能白讓人家辛苦操勞。”


    細細的脖子梗著,說話時的樣子透著倔強,小小年紀,知恩圖報,很是樸實厚道。


    蔣釗笑笑,饒有興味的問,“那你為什麽不在家幫忙,還要上學堂來讀書?”


    石頭看了他一眼,大大方方迴答,“我娘說了,不讀書一輩子沒出息,隻能在地裏侍弄莊家,她不希望我走她的老路……而且我爹也是個讀書人,因為遼人征兵被擄了去,死在戰場上,若不是爹爹去了,他本可以親自教我的。”


    原來是寡母帶著的一個幼子。他莫名覺得心口微酸,淡笑道,“即然這樣,你們家今年的收成便自己留好罷,白鹿山不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人人都有難處,應該得到體諒。”


    石頭注視他,卻緩緩搖了搖頭,“不必了,去年三爺就已免了我家該繳的錢糧,不光這麽著,還出錢供我在學裏讀書。我家承三爺恩情太多,不能不知好歹舔著臉哭窮。我娘常跟我說,這世上沒有人應該不計迴報的幫襯我們,別人對我們好,我們要永遠記得,滴水之恩自當湧泉相報。”


    他年紀小,說得豪氣幹雲,過後卻又摸摸脖頸子,有些訕訕的,“讓先生見笑了,其實我眼下根本沒有能力報答,但我不是說大話,等將來罷,先生看著我,我一定不會辜負三爺栽培我的恩德。”


    好個有骨氣有誌向的少年。他點點頭,想著石頭的話裏傳承了他母親的教導,鬼使神差的,他對他說,“以後不要替人整理書本賺錢了,個人的事情應該個人自己完成。你母親生病需要用藥,鎮上的藥鋪是太易閣名下的,我帶你去抓些治哮喘的藥材,迴去給你母親煎好服用。”


    石頭大為感激,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他胡擼著他的頭,笑道,“走罷,順道送你迴家,要是過意不去,以後好好讀書,就是報答先生我最好的方法。”


    一路閑聊,他知道了不少石頭母子相依為命的故事。其實也有些不解自己的行為,明明抓了藥,可以不必再相送石頭迴家,可他步子就是沒有停下,像是借著談話未完的由頭,徐徐地跟著他迴到那一間甚為普通樸素的小門戶。


    隻是眼下那門前好不熱鬧!


    牆頭上正扒著幾個流裏流氣的男人,門前還站著兩個穿短褂兒的幫閑,邊拍門邊嚷嚷,“嫂子在裏頭忙呐?老半天了也不開開門,我們幾個等不及可跳牆了啊,嫂子一人兒別害怕,我們這就來陪你。”


    另有人騎著牆大笑,“鎮日在屋裏頭捂著,你以為自個兒是水仙花啊,水仙不開花,那可就成裝蒜了!”


    一群人哄笑著往院子裏扔碎瓦片,這架勢瞧上去簡直不成話。


    寡婦門前是非多,看來此言當真不虛。


    蔣釗眉頭皺起,再看石頭已握緊了拳頭,臉漲得通紅。


    他問,“這群人是不是常來滋事?”


    石頭滿眼憤然,“不要臉的王八犢子,欺負我娘不是一天兩天了。”


    說著立時就要衝上去,但那夥人個個比他身強力壯,何懼一個伶仃少年。不過這迴不用石頭出手,蔣釗眨眼的功夫,三下五除二,將那一夥人全部撂倒在地。


    “快滾,以後別讓我再看見你們!”石頭看得激動,攥緊拳頭揮舞,不免神狐假虎威了一句。原來先生不光書讀得好,還有這樣一手漂亮的功夫。


    他很羨慕也很欽佩,正想跟先生好好道謝,門嘩啦一聲開了,母親在這個時候衝了出來,手裏提著一把菜刀,眼睛赤紅,冒著熊熊怒火。


    蔣釗一迴身,看見的是一個窈窕嬌小的女人,粗衣素服,難掩俏麗。順著衣裳往上看,她有一對昂然的眉眼,脖頸挺立如風中的荷葉杆兒。


    “娘,沒事兒了,先生把那群人趕跑了,您別生氣,”石頭慌忙抱住母親,奪過她手裏的刀,“看再把您傷著,不值當的。”


    女人胸口起伏著,顯然意難平。良久望著兒子,嘴角抽了抽,“沒事了,是我不好,又讓你看見這麽不堪的一幕。”


    “娘說什麽呢?這和您什麽相幹,兒子明白的,您千萬別自責。”石頭一陣哽咽,抱著母親,心裏既難過又憤慨。


    女人輕輕拍著他的後背,沒再多說。抬眼看看蔣釗,神情鎮定下來,“這是學裏的先生?多謝先生了,才剛小婦人失禮,讓先生見笑。”她側過身來,招唿一句,“寒舍簡陋,先生若不嫌棄,請進來喝杯清茶罷。”


    氣韻從容,有不卑不亢的端淑。不過蔣釗還是注意到了,她臉色蒼白,喘息急促。想起她有哮喘,禁不得這樣動怒情緒波動,他明快的道了一聲好,邁步進了那間狹小的院子。


    她是清爽利落的一個人,光看屋子陳設就知道她和尋常農婦不同。清茶奉上,話也說得客氣周到,除了感謝他今天的仗義相幫,還有請他日後嚴格督導石頭課業。


    他都應下,見她始終不遠不近的坐著,腰身挺拔,明白她客氣裏透著淡淡的的疏遠,是不想有太多交集的意思。


    喝完茶,他便即起身告辭。石頭送出門,依依不舍,半天建立起的情感,竟然抵得過很多人朝夕相處,也許這就是緣分罷。


    有觸動,就會不知不覺留心。蔣釗漸漸打聽出,石頭的母親姓文,有個貞靜的名字叫芳晴。她是關內人,嫁了人才移居這裏,丈夫死了七年,她獨個兒養活孩子,日子可謂一步一個艱難。


    至此聯係也就斷了,文芳晴那日的眼神透露出,她並不需要旁人的憐憫,也不需要旁人過多的關懷。她守著那間院子,如同守護著自己內心一片天地。誰都進不去,她自己也沒想過要出來。


    可知道了蔣釗贈藥一事,文芳晴犯了難。她素來痛快,想了一宿,天明告訴石頭,這個人情兒咱們好歹得還。她沒別的本事,隻好請先生屈尊來家裏用頓便飯。


    蔣釗是聰明人,能理解一個寡婦不願沾染是非的想法兒。所以文氏主動相邀,他不免覺得有點受寵若驚。


    他提著親自買的魚和蔬菜上門,和石頭在屋裏說話,心神耳意卻時不時飄向隔壁的廚房。香氣漸漸溢出來,小院裏彌漫著樸實的人間煙火溫暖。


    從頭到尾,他的心都很安然,喝了一口魚湯,倏忽間覺出有小時候的味道,很像當年母親親手烹調的。他愣神,神色茫然的看了一眼麵前的女人,和母親不一樣,她盤著老派的,十分規矩的發髻,臉上寫滿了端莊,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氣度。


    心口跳了兩跳,久經風霜的蔣二爺垂下目光,一反常態的悶頭喝湯。碗底漸露,他竟然還未能想出一句稱讚的話,隻是略帶靦腆的說著,味道很好,多謝。


    文芳晴淡淡笑著,比他快人快語得多,“先生對我們母子的照顧,我們一輩子記在心上。我能耐有限,也不知該如何迴饋您,以後但凡先生有需要,就請開口,我一定盡力而為。”


    他沒有需求,或許有,也不知該如何表達。朦朦朧朧的,他覺得自己想盡一份心力給這對母子。於是送石頭迴家,幫忙修理漏水的房簷,順道從市集上買新鮮的時蔬雞鴨……最終的目的隻是為去到那個小院,瞧一眼那挺秀的身姿,端然的眉眼。


    中秋前夕,白鹿山已進入一派深秋的蕭瑟。蔣釗的心情也跟著落寞,因為多日不曾見到石頭。他問別的孩子,大多搖頭說不知,隻有一個平日活分的少年,覷著他的麵色小聲迴複,“他娘帶著他搬家了,不知道為什麽,一夜之間就走得幹幹淨淨,我聽街麵上議論,說是要躲開什麽人……”


    他耳朵裏嗡地一響,感覺自己三十年間,腦子還沒有這麽一團漿糊過。好容易靜下心,慢慢想明白始末——文芳晴要躲開的人,分明就是他!


    可他沒做過什麽,甚至連話都沒和她說過太多。但男人和女人之間,自有微妙的情緒,根本不需要借助語言。兩個人的感覺是相對的,他進,她就在退。那麽如果她沒有不知所措,沒有覺得心意波動,又何必急匆匆的躲開,這樣明顯的逃避他?


    蔣釗深深吐呐,一股抑製不住,又說不清楚的喜悅感湧上心頭。他好似迴到少年時代,一身毛燥一臉衝動,直奔鎮子上,誓要打探出文氏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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