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開,白鹿山積了一冬的雪慢慢開始融化。


    顧青霜今年六歲了,到了開蒙的年紀。


    她上頭有親哥哥顧青虹,兩個師兄謝齊、趙平川,蔣家哥哥蔣太初,還有一個師姐呂瑤娘。


    青虹有言,他們五個文從父,武從母,各個文韜武略氣宇軒昂,可謂白鹿山五虎。可惜現下不成了,又多了一個她,五虎加上一小貓,聽著不成器的很,名號叫不響亮,得改!


    改成什麽呢,青虹和趙平川合計了老半晌,一拍腦袋,定下了白鹿山六義這個花名。瑤娘琢磨了一陣,覺著尚可,勉為其難的同意了。過後才又指著跟在青霜屁股後頭逮蜻蜓,目下隻有三歲的蔣家老二太極,問,“迴頭再加上他,成了七個人,又該怎麽叫,總不能叫七仙女下凡塵罷?”


    對於這個名號,瑤娘自己是沒意見的,反正她是個如假包換的大姑娘。她長青虹三歲呢,小時候白鹿山的人都叫她小名鬆子,自打滿了七歲,師傅說該以大名稱唿她了,於是鬆子變成了瑤娘,不光是她,從前的珍蘑也變成了謝齊,鹿茸則變作了趙平川。


    “他呀,”青虹斜眼看著跑得踉踉蹌蹌的蔣太極,“還早呐,過些年再說,大不了叫白鹿山七傑也就是了。”


    不管怎麽說,白鹿山五虎算是正式認可了青霜,對於她要學功夫背經義表示歡迎,六義嘛,聽著也吉利,大夥這麽瞧得起她,想來青霜小丫頭也應該頗感自豪。


    然而青霜本人卻不是這麽想的。她自來就有花名,且還是旁人口口相傳,隻贈給她一個人的雅號,白鹿山公主,多氣派多響亮。雖然她有時候也覺著怪不好意思的,但也不得不承認,作為父母的掌上明珠,蔣、顧兩家唯一的女孩子,她從出生到現在,享受的待遇委實和公主不相上下。


    所以她有自己的想法,壓根不屑加入那個莫名其妙的組織,什麽白鹿山六義,正經連太易閣都出不得,知道外麵天有多高,地有多闊,口氣不小,牛都要讓他們幾個吹上天了。


    娘親沈寰挑了個好日子,讓她在宗祠祭完先祖,然後正式行拜師禮,自此就可以入門下學功夫。可到了正日子,一進祠堂,她就哭的梨花帶雨,指著裏頭居中的牌位抽抽嗒嗒,嘴裏還不停的念念有詞。


    起初旁人聽不清她說什麽,大眼瞪小眼,看著她一副上不來氣的架勢幹著急,她娘親是個爆脾氣,到底耐不住,斷喝一聲,“好好說話,邊哭邊說,誰知道你什麽意思?”


    青霜一對妙目眨巴眨巴,狀似畏懼的瞟了一眼母親,方才小聲道出原委,“昨兒夜裏,我夢見外祖父了,他和我說了好些話,問我過得好不好……我告訴他,娘要教我學功夫,誰知道外祖父一聽就不笑了,臉拉得老長,說胡鬧……他說沈家是書香門第,世代以詩禮傳家,他老人家也是進士出身,後來為報效朝廷才棄文從武,他是半吊子文臣,為這個後了老悔……教我千萬別學我娘,正正經經把書讀好才是正理兒……外祖父說了,要學也該和我爹學,兩榜進士,滿腹經綸,女孩子不讀書不懂道理,將來是要吃虧的……”


    嗬,這一長串話,聽得眾人傻了眼。麵麵相顧,都覺得挺像那麽迴事。一個六歲的孩子,能講得頭頭是道,至少不應該是信口胡諏。


    “素素說的也在理,”她白姨心軟,早看不下去了,邊喊她的小字,邊給她抹眼淚兒,“你娘就是心急,什麽事兒都不能緩和著來,瞅給孩子唬的……不是,那老太爺都托了夢了,看來是不樂意素素擎小就吃苦練功夫,要不咱再滲一年?”


    後頭這句是衝著沈寰說的。沈寰是什麽人,嘴硬心硬,腦子清楚,瞧見這姨倆一唱一和,依然能一臉冷漠的直奔要害。


    “說說罷,夢裏的外祖父長什麽樣兒?”


    青霜抽了抽鼻子,伸手比劃著,“這麽高,瘦長身條,膚色比爹爹黑一些,挺有威嚴,哦對了,還留著長長的胡子!”


    煞有介事啊,沈寰思量片刻,想著從前沒跟她說過父親的形容,倒還算說得不錯,那麽父親托夢也就權且當是真的罷。


    “今兒就算了,迴頭再選個日子,先和你哥哥姐姐們一道去書房學功課。”


    沈寰揮揮手,都散了罷。一場拜師禮進行了半道,戛然而止。


    青霜偎在白音懷裏,兀自抽泣兩下,低下頭眼裏漾起狡慧的笑,隻是長長的睫毛蓋下來,沒人瞧得清楚。


    迴了屋子,直奔她寬敞的拔步床,脫鞋爬上去,靠著青玉枕逗弄她的小貓花妞玩。抬起貓兒的下巴,一下下的瘙癢,花妞覺著舒坦,眯起眼睛發出細細的一聲喵叫。


    服侍她的文秀端來新蒸的酥酪,她是陪著青霜一起長大的,比小主人大上兩歲,平日姐妹相稱,堪稱互為彼此心腹。


    坐下來,文秀笑問,“滿意了?這一出演得不錯,可還得多謝你太初哥哥上書房偷翻三爺的畫兒,要不,你也說不出老太爺究竟長得什麽樣。答應人家繡的荷包,可千萬別忘了,先說好,這事我可替不了你。”


    “得嘞,姐姐放心,我親口應下的,絕不食言。”她是說一不二的好姑娘,自覺平生最重義氣二字,“可算逃過一劫了,我得好好籌劃籌劃,接下來的好日子該怎麽過才能值迴本。”


    “躲的了初一躲不了十五,等來年還不是得壓腿抻筋拜師學藝。”清脆爽利,先聽聲後見人,是鬆子躍步進來,她有十歲了,出落成俏麗少女模樣,黝黑的辮子垂在腦後,隨著步子一晃一晃的,很是輕盈活潑。


    “鬆子姐姐。”青霜笑著下了床,起手讓座。


    鬆子笑笑,伸手點著她的眉心,“真沒起子,都要上學堂了,還哭成那模樣。值當麽?你就那麽怕吃苦,瞧著真不像師娘的親閨女。”


    青霜垂下眼,真心覺得有點羞愧,“我也知道躲不過去,不過能拖一天是一天。姐姐,你知道的,我對那些功夫啊,暗器啊,飛簷走壁什麽的都不感興趣。要說和爹爹讀書識字也還罷了。平日裏見你們練功那麽辛苦,我看著一個頭兩個大。”


    水蔥似的嫩手絞著帕子,她細聲細氣的說,“爹娘又不讓我出門,活了這麽大,連白鹿山都沒下過,學功夫有什麽用。反正我又不和人打架,也沒打算去哪個山頭跟人搶地盤,何苦來哉?”


    “哈,好個何苦來哉!果然是顧家有女初長成,人沒幾兩重,心眼比身上肉還多。娘那麽精明厲害,竟然都被你擺了一道。”


    青虹搖著折扇,翩翩然邁步進來。瞧眉眼完全是小號的顧承,可神情滿擰,自帶了一副天然的滿不在乎,好像無論什麽人什麽事都不能會讓他略縈心上。


    青霜不喜歡他頂著父親的臉,卻毫無父親的溫雅韻致,但她脾氣溫和,從不出言挑釁,隻道,“虹哥哥,你心裏清楚就行了,可別告訴旁人,我自己倒是不怕的,萬一連累初哥哥,那可就不好了。”


    青虹大剌剌點頭,扇子搖得嘩嘩響,“誰有興趣拆穿你,又沒好處!不過照著江湖規矩,你該當給點封口的實惠給我們了。這麽著,你雖沒正式讀書習字,可平日裏也沒少自己描紅,給我抄一份禮運大同篇,後兒我親自來拿,如何?要正楷的啊,橫平豎直別弄得像鬼畫符就成。”


    合著他是來敲詐自己的,青霜真是欲哭無淚。趕上這麽個親哥哥,連瑤娘都聽不下去了,“有你這樣的麽,她才多大,正經字都不認不全呢,你就叫她抄書?”


    “怕什麽?抄著抄著不就會了。一迴生二迴熟,我這是為她好,多學點知識擱肚子裏誰也搶不去。不信你問她,是不是想學文多過於學武?”


    青霜笑了,點點頭,“哥猜得不錯,我就受累替你抄了也沒什麽的。至於功夫,迴頭我想自己和娘說,拜蔣二叔為師,學輕身功夫也盡夠了。至於那些飛刀袖箭的,我每迴看鬆子姐姐練都覺得眼暈,還是算了罷。”


    “唉,我說什麽來著,她就是白長了跟娘一模一樣的臉,一點娘身上的剛性都沒有,軟綿綿嬌小姐。”青虹嘖嘖感慨,“打二師哥起到我這兒截止,白鹿山還得是五虎稱雄的天下……”


    青霜對誰稱雄無感,倒是她哥話裏的稱謂惹出了她的好奇心。她是知道的,素日排師兄弟,珍蘑最年長也算頭一個進門,可排行卻是第二,後頭的幾個人都叫他二師兄,至於大師兄則從來沒見過。青虹問過母親,得到的答案有點簡單粗暴,大師兄死了,很多年前就死了。除此之外連姓是名誰都不曾再提及。


    但她看見過,在祠堂邊上的稍間裏,有一個小小的牌位,周遭布置的不失莊重,雖然認得的字有限,但她還是記住了牌位上那個簡單的名字,良澤。


    青霜決定去問父親。午後時光悠長,趁著服侍的人打盹,她溜進書房。這個時候,太易閣裏唯一不歇中覺的人就隻有她爹爹顧承。


    他坐在書案後頭,身子端正筆挺,於無人處依然如此。青霜見慣了父親伏案讀書或弄筆的樣子,卻還是會覺得有種百看不厭的雋秀好看。


    她身量小小的,站在地下不過比書案高出一點,探著小腦袋,臉上帶著甜甜的笑。


    顧承起身,走到她麵前,蹲下身子平視她,“怎麽不睡覺?找爹爹有事?”


    她說是,小手拉住顧承的大袖,“有個秘密想跟爹爹請教。”


    顧承被她的樣子逗笑,一把抱起她,坐迴到椅子上,“說罷,爹爹知無不言。”


    父親說的話總有一種能熨貼人心的力量,她很踏實,一五一十說出自己的困惑,然後問,“如果那個良澤是娘收的第一個徒弟,那麽他功夫應該不錯啊,卻又為什麽會死呢?他年紀該不會很大,對不對?”


    顧承不無讚許的看著她,微微一笑。女兒的聰慧敏感讓他欣喜,她長大了,慢慢地對周圍的人和事有了自己的判斷。他不覺得應該有所隱瞞,於是對她娓娓講述了一個故事。故事牽涉沈家,牽涉複仇,也牽涉良澤這個無辜卻又無端背負了沉重怨望的人。


    他用平靜的語氣描述那些細節,沒有偏頗,實話實說。講完故事,父女二人默默相對,他看見女兒純淨無暇的雙瞳間漸漸彌漫起一層霧氣。


    “這麽說來,那個良澤哥哥好可憐,他是被娘硬拉進複仇的計劃裏,就像是釣魚用的誘餌。”青霜歪著頭,滿腦子都是故事裏身世淒涼的慘綠少年,“娘在這事上做得不對,所以良澤哥哥才會心有不甘,他其實也隻是想知道,娘心裏到底有沒有他這個人。後來他做得那些事,或許已經超出自己能控製的範圍,他太委屈了……”


    青霜嗟歎,秀美的眉尖蹙得惹人憐愛,“雖然他做的事害苦了爹爹,可他自己也不想的罷。倘若娘能早點救他出來……好像也是不成的,娘那會兒才生下虹哥哥……原來都是陰差陽錯。”


    她喃喃說著,顧承靜靜聽著。他隻陳述事實,沒有添加自己的情緒和感受,要的就是聽聽女兒對整件事自覺自發的感悟。現在他聽到了,也覺得很是安慰。


    “怪不得珍蘑隻是二師哥。”她歎息著總結,目光倏忽一亮,“可娘還是惦記良澤哥哥的,她沒忘了他,所以才會給他立了靈位,每年都會祭拜他,娘心裏終究還是覺得愧疚,覺得對不起他,是這樣麽?”


    顧承頷首,“是,他孑然一身,已離開人世八年。人死如燈滅,我們活著的人能做的,就是不忘記他,時常悼念,希望他來生能夠離苦得樂。”


    青霜怔忡片刻,很想問人真的有來世麽?可她望見父親目光悲憫,有欲說還休的傷感,於是咽下了那句話。也許父親也不知道,那麽就把來世當成一個美麗的願望罷,人生有了希望,方才能體會等待和堅持蘊含的意義。


    “你都對她說了?”青霜走後,沈寰自裏間緩緩走了出來,她有點惆悵,卻又沒法埋怨顧承,“你說,她會不會覺得我太過心狠手辣?”


    他牽她的手,溫煦迴答,“不會,她比你想象的還要明敏,善解人意。即便覺得你做得不對,也不會立刻否定你這個人。一方麵因為你是她母親,另一方麵她有自己的觀察和思考,你隻要讓她看到,現在和將來你一直都是正直的人,她就會尊敬喜愛你一如往昔。”


    “真的?”她靠在他懷裏,心有餘悸似的,“我可不想被女兒瞧不順眼,那以後就真沒法做人了。”


    他搖頭,“不會的,你要信我。”


    “為什麽那麽篤定?”她猶有不解。


    輕輕笑著,他認真的告訴她,“因為她和我很像,我能讀懂她的心思。”


    窗外有風拂過,樹影婆娑,初夏的蟬鳴聲漸漸響起,她心頭卻升起一片寧靜。因為身邊有他,也因為此生還收獲了一個與他一脈相承,溫柔寬和,善良體貼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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