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訣別>


    城門開了,日子恢複常態。皇帝駕崩,京城百姓披麻戴孝,然而不影響各人關起門來依舊過自己的小日子。本來嘛,皇城裏頭誰坐那把交椅,並不與升鬥小民有太大幹係。


    顧承心裏踏實了些,和蔣釗商定好,天黑前出城,直奔邢州,在那裏和沈寰匯合,之後北上出關。


    臨行前,該和知根知底的人略作交代。他去鋪子裏,跟吳掌櫃說要出趟遠門,什麽時候迴來沒定,所有的事還都交由吳掌櫃親自打點,他信得過他,一並把那幾位一直勤勤懇懇的夥計也都托付給他。


    吳掌櫃大約預感到什麽,像是訣別,老淚縱橫,一直握著他的手送出門口。他也有不舍,不止是對自己花費心血經營的事情,更是對從小生於斯長於斯的京城。


    可是沒辦法,他早說過的,他們家是婦唱夫隨。誰教他攔不住她,最終還是讓她把事做絕。除了離開,別無選擇。好在往後的日子有她,有孩子,無論走到哪兒,都會是一個完整的家。她的仇恨了卻,打這兒以後就是個全新的人,他有信心能讓她重拾心底的善意,也有信心養活好她和孩子,讓他們過得自在愜意。


    東西早就收拾妥當,他不急於迴家,在街上信步走著,不知不覺就快繞到了顧家小院。確實也該和舊宅告個別,他笑笑,往熟悉的巷子裏走去。


    自家院牆底下徘徊著一個人,看打扮像是宅門裏的使女,聽見腳步聲迴過頭來。他看清正臉,覺得很是熟悉,再一迴想,記起這是從前見過的,方巧珍的貼身丫頭。


    怎麽忽然出現在他家門口?是來找他的?


    丫頭瞧見他,立刻朝後頭打了個唿哨,眼見著從大槐樹後頭轉出一個人來。


    正是許久不見的方巧珍。她一身婦人扮相,俏臉圓潤,雍容富態,一看就知道是養尊處優慣了的。隻是看見他的一刻,仍是習慣性的低下了眉,娉婷中帶著羞澀,還有一抹難描難說的歉然。


    他站著不動,方巧珍隻好走過來,這麽看來確實是專程來找他的。


    顧承記得,她已嫁了那位黃旭黃少爺,現如今是中軍都督府的少奶奶。還有什麽來見他理由?尤其是這會兒巷子裏時不時有人經過,光天化日的,雖則他問心無愧,也難保不會給她惹下非議。


    他到底還是慣於為別人著想,迎上去,停在一個合適的距離,“方夫人,”他禮貌的問候,“找顧某有事?”


    方巧珍愣了片刻,忽然像迴過神來似的,低聲道,“快走!”


    輪到他怔住了,不解的看向她。她知道三言兩語說不清,愈發急得紅了麵頰,“你……京裏待不得了,忠王要抓你,就在今晚,已下令讓五軍都督府拿人。我是……我是聽見了相公和公爹說起,這才趕著來知會你。”


    他心裏一緊,知道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她見他麵色如常,默然無語,隻以為他不信,壓低了聲音疾道,“是真的,我絕不誆你。我聽見也嚇了一跳,忠王要他們拿了你即刻下詔獄,為的是審出你和宮中太監串謀危害聖躬……我不懂,這怎麽可能,他們一定是冤了你,可你知道詔獄裏……那不是個講理的地方。他們還說倘若你出城就一路跟著,等你和,和沈姑娘會和再一舉拿下。你快走罷,趁天沒黑,走得越遠越好。”


    她說得過急,喘息不已,頓了頓,又道,“你快去找沈姑娘,他們說她武藝高超,怕是不易抓捕。要是有她護著你,興許你們還能走得脫。”


    他一字一句聽著,知道她說的都是真的。深深吸氣,盡量讓語氣平緩,“多謝你,冒險來告訴我。我知道了,也請方夫人寬心,早些迴去罷。”


    她滯了滯,臉上的神情定格在一片憂傷裏,“你要信我說的,真的,我不會害你……因為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今生今世都還不起了……我隻是希望,你能平安……和沈姑娘平安的在一起。”


    她說完緊緊咬著唇,眼裏漸漸蓄起霧氣。他惻然,其實過去的事他早已釋懷,放下了,也就不存在誰欠誰。所以他真誠感激,對她拱手再言謝。


    “方夫人提醒關懷,顧承銘記在心。時候不早,請夫人移駕,恕顧承不遠送了。”


    他依然那麽淡然平和,眉宇間一派舒朗從容,即便茲事體大,即便關乎生死。她拿不準他在想什麽,便更覺得他高遠的令她難以觸碰。


    也許她從來沒懂過這個人,所以他不屬於她,隻能遙遙望著,就像是一道清光,照在心上,卻照不穿經年累月留下的遺憾。


    方巧珍離去,他目送她走出巷口,然後迴身,依舊打開銅鎖,邁進昔日的家。拂過塵土,坐在樹下。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也變得密密匝匝。


    手放在膝上,握緊成拳,還是難掩微微顫抖。他知道自己心裏還是怕的。這是最壞的結局,偏巧就讓他趕上了。


    吐納兩口氣息,讓自己鎮靜下來。前路一清二楚,如果按原計劃行事,他和蔣釗兩個人未必能甩得掉追兵,對方勢在必得,派出多少人馬尚不可測。何況目標根本不是他,而是沈寰。現在的沈寰不再是功夫卓絕所向披靡,一個剛剛生產過的女人,體力心力都不濟,自保不易,遑論保護孩子和一眾人等,無異於拉著全數人一道送死。


    想著那樣的落局,覺得一陣淒惶,慢慢地倒把心裏那點恐懼衝淡了。他知道自己能做什麽,該做什麽,那麽,也就不必再膽怯。


    安然的靠在椅子上,享受一個寧靜的午後。他闔上眼,讓思緒追逐著記憶裏相識、相逢、相知的畫麵,一幀幀的,鮮活如昨。五年的時間,屬於他和她,不長不短,足以一生一世。


    天已向晚,蔣釗拾掇好車馬,進房中來找顧承。


    “你倒好興致,”他見他獨坐品茗,意態疏懶,不由一笑,“就要見到兒子了,還這麽沉得住氣。東西我都收拾利了,再過一刻啟程出發。”


    顧承不接話,隻笑著讓他坐。手邊放著一隻錦盒,他推到蔣釗麵前,“帶上它,裏麵是我之前兌好的銀票,還有這間屋子的房契,將來如何處置還是她說了算。蔣兄是個穩妥的人,我把他們交給你,希望你替我照管好。”


    他們?蔣釗眉峰如聚,“你什麽意思?我沒聽差罷,怎麽像是托孤?”


    顧承笑了,並不否認,“蔣兄等下上路,還是換身裝扮,盡量不叫人認出。一路辛苦,多蒙你看顧了。”


    他拱手,真真切切的在托付。蔣釗訝異,盯著他詢問,“究竟發生什麽,你不和我一起走?還是你另有打算?”


    顧承低頭一刻,再抬首,言簡意賅的對他講明緣由,然後沉吟道,“你告訴她,我覺得現在出城會合有些冒險,決定借著去辦生藥材先繞道祁縣,之後再去邢州找你們。路上大約要花費五天左右。教她不必擔心,這樣更容易掩人耳目……”


    “等等,”蔣釗何等敏銳,立刻截斷他的話,“你,你不要跟我說,你打算騙她,實則卻留在京裏?什麽取道祁縣,你根本不會去,對不對?可你留在這兒能做什麽,等著他們上門抓你麽?”


    他聲氣漸高,顧承便笑了笑,安撫道,“稍安勿躁。我方才已經說了,忠王的意圖和我們早前猜測得差不離,他要抓的人是她,完全合乎情理。我不過是個誘餌。那麽還有什麽比把誘餌留在他眼前,更能讓他覺得安心的辦法?”


    蔣釗咽了咽唾沫,直覺匪夷所思,“你留下,讓他把你扔進詔獄?然後呢?為撬開你的嘴,讓你生不如死?不可能,別說她了,我也不會同意你這麽做。”


    “那我們不妨來分析利弊。”顧承好整以暇,不急不躁的接著說,“如果能有恃無恐,我也不必做這樣的選擇。可目下我們沒有勝算,她體力沒有恢複,還帶著一個孩子,落在忠王手上全軍覆沒的可能太大。隻要我不出現,他們暫時就找不到她。有了足夠的時間,你們才可以逃到安全的地方。”


    頓了頓,他篤定的點著頭,“五天足以,忠王應當會始料不及。”


    “那五天之後呢?她發覺你不在約定的地方出現,你讓我如何跟她交代?”


    顧承想著那畫麵,微微苦笑,“實話實說,到了那會兒,再瞞也瞞不住。但你可以告訴她,她不必迴來救人,因為我在詔獄裏決計撐不過五天。她迴來,看到的也隻會是一具屍體,拋下孩子再來送死,她不光對不起我,還是十足的愚蠢。”


    蔣釗聽得毛發豎起,隻覺得氣血上湧,“你明知道會死……”


    一句話說完,他自己忽地怔住了。顧承就坐在他對麵,望著他,眼裏有純淨的笑意,像是那天他仰望天空,看到的那一抹明澈的藍,通透無暇。


    他明知道……所有的可能他都在腦子裏過了一遍,所以這是他深思熟慮後做的決定。可這樣的犧牲太大了,蔣釗不能說在瞬間肅然起敬,可他仍舊難以理解,一個人竟然可以用性命為愛人搏一條出路。


    “或許還有更好的選擇,你,你可以真的走……走……”蔣釗吞吐著,卻實在想不出顧承如何逃得過專為其布下的天羅地網,一個人的力量太過渺小,他滿心頹喪,無法再說下去。


    半日過去,他越發清楚顧承要麵對什麽,不由按住他的手臂,顫聲道,“如果定要這樣才能讓更多人活,我可以答應你。但……你至少不必那麽艱難,你知道的,了斷……可以用更痛快的方式。”


    他說得那麽痛苦,仿佛每一句都在淩遲他自己的魂魄。可顧承懂得,反手握住他,誠摯的說,“我會盡力,撐個三天,他們要逼我開口,不會立刻要我的命。這三天足夠拖住他們,興許我神誌未泯,還能指東打西胡說一氣,把他們徹底支到反方向去。總之,我留下,和他們走,多少還是有用的。當然,再長的時間,我也真的沒信心應對。所以你務必告訴她,我去的是詔獄,不是別的什麽地方,就算不死也不過是個廢人了。我不想讓我的孩子看到他父親是那個樣子,就請她給我留一份尊嚴。”


    蔣釗張口,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個字。對麵的人卻平靜如昔,仿佛剛才那些話,那些可能的慘烈都隻是發生在別人身上。


    顧承看著他,終是一笑,“話說清楚,蔣兄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了。我心裏的感激,怕是一言難盡,無論前路如何,我都很慶幸,能識得你們兄弟,有你們在她身邊,我便覺得踏實多了。至於孩子,我也厚著臉皮,希望蔣兄能幫我照看,別的不敢奢望,我隻盼著他能成為一個正直良善的人,心裏裝著愛,健康快樂的活下去。”


    蔣釗不知道自己是何時起身,怎樣眼睜睜看著他對自己長揖下去,他神思混沌,腳步虛浮,在他溫言叮囑下,近乎蹣跚的上馬離去。直到他恍然醒悟過來,再迴首,已望不見他相送的身影。


    五軍都督府的人闖進來時,看到的是顧承負手立在一副畫下,那是一張北宋年間的名作,道君皇帝聽琴圖。畫中的徽宗神情恬淡澹泊,怡然自得,像是超脫三界外,悠遊於五行中。


    他們擺出這麽大陣勢,竟然不見即將被鎖拿的人有一絲驚慌,方要出聲喝問,卻見觀畫的人轉過身來。眾人有一瞬的怔忡,仿佛如臨夢境,如同莊周化蝶,蓋因那人臉上的神情竟然和畫中的徽宗那般相似,堪稱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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