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聽說城裏的桃花開了,城外的樹枝還一片光禿。京城的春天本來就短,住在這裏更加感受不出,春日遲遲啊,像是時光也凝滯了,不斷變化的隻有越來越隆起的肚子。


    沈寰身量苗條,尤其四肢修長纖細。懷孕七個月,仍是沒能長胖多少,肚子也不甚大,不過對比她巴掌小的臉就顯得有些突兀。她照鏡子,覺得手長腳長的一個人,中間頂著口不協調的鍋,活像個怪物。


    怪物成日懨懨的,氣息跟不上,躺下覺得喘,坐著更憋悶。顧承變著法兒的逗她開心,連帶小虎一並抱過來,隻為哄她笑一笑,可惜收效甚微。她覺得自己廢了,別說提氣上房了,連跑兩步都辦不到。


    “怎麽辦?我什麽都做不了,功夫全撂下了。要是這會兒出點什麽事兒,根本照顧不了你們,我自己還成了最大的拖累,徹底沒救了。”


    她嗟歎不已,心裏還是有隱憂,不敢和顧承直說,背著他,和白音悄悄地抱怨。


    白音不以為然,“你不是都安排妥了麽,那個良澤也說了,不能急於求成,下藥這種事要慢慢來,得讓人驗不出痕跡才行。你也叮囑過了,務必過了金秋再說。到了那會兒你也出了百日,早就恢複得差不多了。以你素日的身體,保準兒比一般產婦強十倍不止。一抬手照樣殺人無形,你就安心作養罷,沒事和肚裏孩子說說話,少想那些個殺人報仇的,沒得再驚著孩子。”


    她不屑,“連這點膽量都沒有,還怎麽做我兒子,將來我還要教他怎麽殺人呢,我那點本事總得有人傳承才行,不然還真對不起那幾位師傅。”


    想起前塵往事,連楊軻的臉都已有些模糊,隻記得他是個清冷孤絕的男人,他找到妹妹了麽?她靠在炕上,慵懶的遐想,也是個苦命的人,世道太壞,時運太糟,悲慘的人和事那麽多。什麽時候能結束天下間的苦難,還老百姓一個真正清平安樂的世界才好。


    白音受不了她的憂國憂民,拽著她出門,“上外頭曬曬太陽,再去給娃娃求百家衣去,當娘的親自求,才顯得有誠意,更能保佑孩子平安長大。”


    她一頭霧水,“什麽是百家衣?做什麽用的?”


    “百家衣都不懂?”白音頓住步子,無奈的看著她笑,“也難怪,你是千金大小姐,何嚐懂這些窮苦人家避禍的土辦法兒。”


    她給沈寰講百家衣的由來,其實不過是為孩子好養活,穿過別人家剩下布料做成的衣服,討得百家之福,以後就能少病少災。


    “那得多髒阿?”沈寰聽了躑躅,“又不是買不起布,何必呢?”


    白音黑眼仁都快翻沒了,數落道,“你就不能從善如流點?還嫌髒?求迴來不會先洗幹淨?算了,跟你也說不著,讓你開口跟街坊鄰居陪笑臉說話兒,比登天還難呢,你就扮黑臉最拿手!得了,還是我自個兒去罷,你把那炕上的衣裳歸置歸置,迴頭我再想想還缺什麽。”


    白音出馬,一個頂倆,抱迴來一堆花布。沈寰瞪眼看她飛針走線,沒過多久,就把那些花花綠綠的碎布變成了一件頂漂亮的小衣服。


    她嘖嘖稱羨,“你這麽喜歡孩子,比我這個親媽都強,什麽時候和蔣大哥也養一個小娃娃玩玩?”


    白音咬斷手中線,展開小衣服看著,一麵笑道,“不急,好飯不怕晚嘛,他自己還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兒呢,怎麽做人家爹?不像三哥,看著就讓人放心。”她舒展手臂,活動僵硬的脖頸,像是隨口感慨,“眼下有一個孕婦就夠大夥忙乎的了,誰知道接下來什麽光景,帶著孩子東奔西走的不合適,咱們隻有心力伺候一個,不能再添麻煩了。”


    這話說的,就像她們隨時會亡命天涯似的。不過想想也是,連白音這樣大大咧咧的人心裏都有數,沈寰倚在枕頭上,隻覺得心緒一陣不寧。


    她閑下來會思索將來去哪兒,也問顧承,“江南江北,塞外大漠,咱們選哪處安身立命才好?”


    他無可無不可,隻是有自己的顧慮,“以前說帶你去蘇杭,現在怕是不成了。太難藏身,太易被發現。要走就走遠些,地方還是你來挑,咱們家是婦唱夫隨。”


    她悵然,終究還是演變成了這樣。癡癡地望著他,眉目依舊那麽清雅淡泊,這樣一個人自打認識了她,就越發遠離了本該一帆風順的坦途,弄得人生跌宕起伏。


    “我有些想念關外的雪了。”她收迴視線,盡量平靜的說,“去年一整年也沒怎麽下雪,京裏的氣候越來越怪了。想當初,我在遼東住的時候最長,冬天雖然滿眼都是雪,可也有數不盡的玩法,和哥哥們,丫頭們,光是堆雪人,一冬天都不帶重樣的……”


    他明白她的意思,含笑說好,“關外是個選擇,遼人雖然時常挑釁,好在都是小打小鬧,目下還成不了氣候。咱們可以去得遠些,到長白山裏安家,漫長的冬天,進山挖人參,打幾隻獐子梅花鹿,日子倒也挺愜意。”


    是不錯,山林靜謐,落雪有聲。她依偎在他懷裏,每天閑看雲卷雲舒。


    “就是離我三哥有點遠,可咱們從京裏一直西去找他,確實也不方便,路上難保生什麽變故。”她輕聲歎息,“也不知道三哥的孩子,是男是女,長得會不會有些像爹爹……”


    他聽著,沒多言語。卻是不聲不響地上了心,過了好些日子,忽然帶了封書信迴來。


    “目下甘州府的通判是直隸人,當日曾和我一起應試,算有些交情。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他被調任去了那裏。我請他幫忙,找到你嫂嫂,寄了這封家書迴來。”


    她驚喜交加,顧不上感謝,先拆信來看。是三哥熟悉的字跡,真的是見字如晤。他說自己一切安好,打聽到兵營裏已將他報了亡故,削了他的籍,他便算徹底有了新的身份,可以光明正大的行走於世。唯一可惜的是,沈憲這個名字再也不能用了,往事如煙,一場大夢,他雖僥幸得生,到底有愧於父母兄長。所幸海納平安誕育一子,尚能聊以慰藉。孩子快兩歲了,已牙牙學語,能跑能跳,會叫祖父,祖母,也會叫姑姑。將來長大些,他會告訴他,家族的掌故,忠孝節義的根基,還有他們的漢人姓氏,沈。


    “聞娣在京師,覓得良人,兄感慨萬千,欣喜亦欣慰,唯願娣平安順遂,勿以愚兄為念,善自珍重。”


    信平攤在膝頭,淚眼朦朧。顧承看著,走過來坐在她身邊,笑著安慰,“山水有相逢,一定能再見的。他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你該為他高興。”


    她點頭,除此之外還能說什麽,死裏逃生的人,能重新活一遍已是不易,她不能也不忍再苛責他,至於用什麽名字活在世上,已經不重要了。


    想起信裏說的,她的小侄子已然能走能語,不知不覺地時間竟過得那樣快。一晃的功夫,就到了四月末,柳絮紛紛揚揚,一天一地都是。隔著窗子望過去,在豔陽下,像是漫天飛雪,也像是一團團閃著金光的飛花。


    按之前推算的臨產日子,大約也就在這幾天了。沈寰已徹底不出門,因為小腿腫脹,連床都懶得下。


    顧承答應過,交代完店裏的事便趕迴來陪她,一直陪到她出月子。她安心在床上又吃又喝,老嬤嬤拿她沒辦法,隻是一個勁叨咕,“老這麽不動彈,孩子哪兒能生得下來……”


    天色漸暗,這廂顧承打點好手邊事,蔣釗看著他把一堆吃食裝上車,笑著打趣,“難為你備了這麽些她愛吃的,連端午的粽子都不忘采買,真是要去伺候月子了。你們夫婦啊,眼睛裏隻有對方。我都禁不住,替那個沒出生的小娃兒捏把汗。”


    顧承搖頭笑笑,“她連著幾個月沒能好吃好眠,受了不少罪,我總想著要好好補償她一迴,不過盡心罷了。”


    倆人正說著,前頭街上忽然一陣騷動,人群像是被驅趕似的,四散跑開。蔣釗上前,攔住一個路人問出了什麽事。


    “九門關閉,前頭街上戒嚴呢,五軍都督府的人把路都封起來了……說是從即刻起,不許進人也不許出人。聽說……是皇上病危,這會子傳召了閣老,怕是要不行了……”


    蔣釗一驚,迴頭望向顧承,兩人麵麵相覷,直覺事發突然,令人猝不及防。


    “怎麽會……這麽快就不行了?”顧承喃喃道,“趕上這個時候,今夜必然走不成了。”


    蔣釗也覺得蹊蹺,一陣起急,莫非是良澤那頭出了岔子?可終究是猜測,說出來徒惹煩惱,“這會兒最要緊的,還是想法子混出城去。”


    “難,不光今夜,明天城門也未必會開。”顧承冷靜下來,沉吟道,“按說皇上病重,原不至於這樣,必然是有不同尋常的症候。內廷的人在禦前待命,忠王這個當口也不會流連在外頭……我看,還是再打聽打聽罷。”


    “蔣兄,”他忽然轉口,“拜托你,請你替我迴去看看。我放心不下,隻有麻煩你跑這一趟。”


    目光真摯懇切,蔣釗無法拒絕,他沉沉頷首,“好,入夜之後,守衛多少會有所鬆懈,我趁機溜出城去。倘若城門一直不開,我會想法子迴來找你,告訴你消息。總之,你放心就是。”


    顧承答應著,卻難以真正安心,妻子即將臨盆,他卻不在身邊,難道這一次他真的要對她食言了?早知如此就不該離開她,明知道她就快生產……可是現在再後悔,已是於事無補。


    傍晚時分陰雲滾滾,沈寰莫名覺得心浮氣躁,躺在床上翻騰了一陣,還是平躺下來才覺得舒服些。窗外一道閃電劃過,遠處雷聲隆隆。她覺得麵前有團白霧,霧氣散去,一個熟悉的身形出現在眼前。


    是父親!他來看她了,可為什麽他麵容憂戚,眉間隱隱含著怒氣,他忽然伸手指著她,厲聲問責,“為父一生磊落,不料身後竟養出你這樣不忠不義之輩,弑君大逆,至社稷傾崩,我雖死亦無顏再見主君、昔日同僚,沈寰,你誤我啊……”


    她大駭,急欲辯解,可再抬眼哪裏還有父親的蹤影,麵前是一群不相識的牛鬼蛇神,用鐵鎖拖拽著一個滿身是血的人,那人伸臂向她淒厲哭訴,“你說過會救我的,你騙我……你罔顧我的死活……”


    是良澤,她上前,猛然間那張臉竟換作是顧承,他渾身浴血,神情痛楚,鮮血順著唇角蜿蜒而下,“我是為你死的,你今生欠我一條命,來世我會找你討還……”


    不,不會的,他從來不會這樣對自己說話,她眼睜睜看著他被人推搡著走遠,急忙大喊一聲,“純鈞別走……”


    猛地睜開眼,滿頭滿臉汗如雨下。喘息良久,才曉得原來是場夢,幸好,隻是場夢。環顧四下,燈火昏暗。她強撐著坐起來,小腹卻生生作痛,一股暖流倏然湧出來,她伸手去摸,裙子已濡濕一片。


    她大喊,“嬤嬤,白音。”她們聞聲趕來,一見她的樣子,老嬤嬤立刻吩咐,“趕緊燒水預備東西,這是破水了,馬上就要生。”


    一屋子人忙到起來,跑來跑去,她茫然看著,隻是一遍遍的問,“純鈞呢,他還沒迴來麽?”


    白音抓住她的手,切切說著,“快了,外頭下雨路不好走,三哥很快就到了,你放心,我們都陪著你。”


    她搖頭,像個孩子一樣執拗,“他說過會來的,他說話算話……我,我肚子好痛。”


    巨大的恐懼,強烈的疼痛,瞬間淹沒了她。她一直盯著那扇門,猶自不甘的,望眼欲穿。


    “奶奶,不能再耽擱了,破水時候長了,孩子可有危險。咱們努把子力,生下來就好了,三爺一到家就能看見母子平安。”


    她咬咬牙,終於收迴視線,闔上雙眼,心頭逐漸澄淨起來,慢慢地,專注感受體內洶湧蓬勃,想要衝破而出的那股力量。


    該麵對的隻能自己麵對,像以往很多時候一樣,她定然能撐下來,讓他們的孩子平安降生。


    風雨如晦,伴隨著這一年第一場春雷。蔣釗飛馬趕來,才跳下馬背,便聽到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他站立在原地,心頭難辨悲喜,隻聽到頭頂忽然響起了一道震耳欲聾的雷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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