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故園>


    饒是風餐露宿,快馬加鞭,趕到京城時也已入冬,滿城肅殺之氣撲麵而來。


    沈寰一身風塵,雖心急如焚,還是耐下性子先找了個大點的客棧住下。洗了澡換上幹淨衣裳,攬鏡自照,倒是有些擔心自己這半年被西北的日照曬黑了皮膚。左看右看,好在沒看出什麽變化,心裏略踏實,又撲了點薄粉,勻了些胭脂,這才帶著帷帽出了門。


    時隔一年,巷子口的大槐樹像是變粗了,虯枝張牙舞爪的伸向天空,更添蕭瑟。可她心情好,看什麽都能覺出驚喜。其實也難免有些近鄉情怯,她安慰自己,故人重逢,他也一定是歡喜的。她從沒有一天忘記過他,相對的,他也必然不會將她拋諸九霄雲外。


    晌午剛過,晴空萬裏,冬日的陽光灑在身上,讓人覺得暖洋洋的。然而顧宅大門上的銅鎖,卻讓她心頭一涼。


    他不在家,或者,他早已搬離了這裏,另覓新居?


    想著翻牆進去瞧瞧,可巷子裏還是時不時人來人往,且主人不在家,這樣闖進去到底還是有失尊重。更讓她心裏打鼓的是,萬一在屋子裏看見方巧珍的東西,她不知道接下裏,自己還能不能平靜的麵對他。


    想象,揣測和親眼見證,終究是不一樣的!


    或許夫妻倆一道出門去了,這大冬日裏的會去哪兒呢?她轉身,茫茫然走出巷子,走到街麵上。無處可去,又不想迴客棧,索性漫無目的的閑逛起來。


    滿懷希望結果撲了個空,多少有點灰心喪氣。不知不覺走出好幾條街去。抬眼正看見兩個婦人拉扯著一個稚童,徘徊在賣糖人的小攤前,其中一個婦人的側臉很是熟悉,定睛再看,她叫出聲來,“含香!”


    掀開帷帽一角,含香驚喜交加,“寰姑娘……是您迴來了?”


    久別重逢,倆人找了個茶樓雅間坐下,相對敘話。沈寰看著含香的婦人發髻,笑著恭喜,“成了親,做了人家媳婦兒,果然進益了,才剛那個小子是你的娃娃不是?”


    “哪兒啊,那是我嫂嫂的孩子,我才成婚半年多,可沒有那麽快的。”含香羞羞答答,一麵斟茶,一麵問道,“姑娘打姨母家迴來?這是路過,還是預備長長久久的住下了?有日子沒見姑娘了,方才一見,嚇了我一跳,還當是做夢呢,您身量倒是見長,眼瞅著已是大姑娘的模樣了。”


    沈寰忖度這話,明白顧承對外是說她被親戚接走了,便笑笑道,“上京來辦點事,一時半會不走了,沒想到今兒才迴來就在街上遇見你,倒是巧得很。”


    “您是今兒剛迴來啊?呦,那還真是湊巧了。”含香喝了一口茶,低頭半晌,像是不經心似的問起,“您去三爺府上,看過了沒?”


    沈寰搖頭,說沒有,“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住在原先的地方,貿貿然的,怕闖了去找不見人。”


    “怎麽不在,三爺沒搬家!”含香忙道,“他一直住那兒,雖說這一年光景裏出了那麽多事兒,可也沒見三爺有挪窩的打算。頭裏八月節的時候,我還帶我那口子去給三爺送了些月餅。三爺還是那麽客氣,倒給我了不少賞錢東西的,弄得我怪不好意思……其實是想著三爺家裏沒個人,逢年過節太過孤單,這才上門去給他湊個人氣兒。”


    沈寰心口通通跳著,抿嘴一笑,故作淡然道,“你還真是有心人,不過他今年也守完製了,要說婚事兒也該定下來了,就是他不急,方家人總還是要急的。”


    不提方家兩字還好,提起來,含香是滿臉不屑,啐了一聲,忙不迭道,“有那死不要臉的一家子什麽事兒?三爺就是打一輩子光棍兒,也不會和他們家做親!就是白白讓他們刺了一劍,三爺大度不和那起子混賬行子計較,要是擱我,非上順天府告他們家個底掉兒!”


    “你說什麽,刺了一劍?”沈寰心提到嗓子眼,驚駭的問。


    含香唉了聲,義憤填膺的講起早前發生的事兒,描述完了才又絮絮道,“您說有方家這麽不要臉的麽,就為把妹子嫁進高門大戶,這麽磋磨三爺,虧太太當日還說他們家好,真是活打了嘴了。那會兒街麵上都傳開了,還有人說三爺不仗義,許了人家又反悔,又說兩男爭一女,爭出了血案,說什麽的都有,難聽話多了去了。傳到我們家的時候,事兒都過去好些天了。我爹媽趕著讓我去瞧瞧,想著三爺自己一個人怕是養傷都不方便。我一去,可是唬著了,滿屋子的血腥氣。三爺那麽愛幹淨的一個人,床下頭扔的淨是帶血的巾子,人虛得了不得!好在傷勢不算重,請了大夫開了方子,天天兒換藥,也將養了半個月才算好。就為我照料了十幾天,三爺還又給了我二十兩銀子,您說說,上哪兒去找這麽厚道的人,當日我爹媽把我賣到顧家,也算是開眼,祖上積德了。”


    她絮絮叨叨,沈寰這頭是怒火中燒,想不到自己走之後竟然發生了這麽多事,而且聽這意思,顧承原本就沒打算和方巧珍再結親!


    “那他現如今做什麽呢?過得好不好?”她到底柔軟下來,不再旁敲側擊,而是實打實問起顧承的現狀。


    含香終於笑了出來,點點頭,“好,這會兒三爺可是揚眉吐氣了,別說什麽方家圓家的,就是五軍都督府的人如今也得給三爺麵子,旁的不說,”她伸手,一指外頭臨街的一處成藥鋪,“三爺藥鋪的買賣做大了,又收了好幾處的鋪麵,這會子說句銀子如流水也不為過,說是還有宮裏的供奉,究竟怎麽著,我也不大懂,迴頭您見了三爺,自己問罷。”


    喝口茶,又接著道,“總歸還是好人有好報。這一番的機緣還得打受傷那會兒說起,因去瑞安堂抓藥,才聽說了他們出了點麻煩,鋪子裏生意一落千丈,掌櫃的正走投無路呢。三爺好心,盤下店麵,又重新救活了買賣,這才有今天的盛況。自然了,也是三爺腦子靈光,早前我們老媽媽就說過,三爺最是個通透聰明人,隻是不願意和旁人爭搶罷了,這話可又讓她說著了。”


    他過得不錯,還悶聲發了財,倒是出乎她的意料。隻是有些想象不出,他那麽寬厚溫和的一個人,談起買賣來是個什麽樣子。她想著,不由地輕聲笑了出來。


    但他骨子裏應該還是喜歡教孩子讀書,過些恬淡安靜的生活罷。她直覺他忽然走上這條路,該是存了什麽特別的想頭。


    她一時猜測不出,隻覺得聽了含香的話,心裏又恨又喜,因裝著事兒,匆匆閑話打聽了幾句便和含香告辭。一路溜達到五軍都督府衙門口,她在斜對麵的街角站著觀望。原本她對方巧珍的哥哥方濟琛沒多少印象,可架不住人家現在靠著姻親勢大得很,出了衙門口就有人趕著叫他方舅爺。


    正叫她逮個正著!沈寰嘴角浮上一抹冷笑,握起一枚小石子,眼看著方濟琛上了馬,瞄準那馬的後腿運了全力擲出去。馬兒吃痛,前蹄高高揚起,嘶叫一聲,生生把方濟琛給撅了下來。他人沒防備,一下子摔在地上,滾了幾滾才躲過馬蹄子,歪在地上唿痛不止。


    這一下子摔得不輕,他半晌站不起來,周遭的人忙成一團,也顧不上檢視馬怎麽好端端的就驚起來。


    沈寰冷冷看著,心裏暗道,這點子手段還不夠瞧,早晚得讓他吃更大的苦頭,反正來日方長,時不時的給方家找點麻煩,這樣的事兒她最是拿手在行。


    隱身於人群中,聽著方濟琛的慘叫聲漸漸遠去,心情甚好。日影西移,太陽就快落山,她心裏沒了糾結,大大方方迴到顧宅門口。顧承還沒迴家,她也沒猶豫,趁著四下無人,躍上牆頭跳進了院子。


    還是過去的老樣子,幹幹淨淨整整齊齊。她推開西屋的門,眼前一亮,沿著窗根底下擺了好幾盆新鮮的文竹、忍冬。摸摸桌椅,半點塵土都沒有,知道他會天天兒來拂拭。書架上的書比她走之前歸攏的更細致了,他一向比她愛惜看重學問,又肯花心思……架子中間放著一個卷軸,是從前沒見過的。她拿起來,順手展開來看,打開的一瞬,整個人怔愣住,半晌才捂著嘴,眼裏有笑,也有淚。


    這個傻子,到底還是把這幅畫找著,贖了迴來!本來說不上多喜歡這卷聽琴圖,可這會兒再想,這幅畫也算是他們緣起的憑證,多虧了它,他才知道她的下落,趕了來,帶她離開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她一寸寸的摸著,好像在撫摸許久不見的故人,直到聽見門上哐啷一聲響,她的心猛地提了起來,雙手抖得厲害,一股真真正正,情難自已的近鄉情怯,終於在這個時候浮上心頭。


    好在那輕巧的腳步聲先向東屋去了,她沉住氣,狹促的念頭又起。從窗子跳出,縱身上了房頂,無聲無息的趴在上頭,含笑看著院子裏的人。


    他也長高了些?她抿嘴笑笑,自然不可能,這個年紀了哪兒還能再竄個頭,大約還是因為瘦了的緣故。可是不顯單薄,倒比之前多了份幹練矯健。他燒水、沐浴更衣,穿著月白衫子,簡單的做些清粥小菜當晚飯。


    點亮廊下的燈,月光和燈光照在他臉上,鬢如刀裁,眉目清朗,正臉溫潤雅致,側臉如圭如璧,隱藏著不易發覺的堅毅—這是她的純鈞,她又見到了他,和從前,和在夢裏,一模一樣。


    入了夜,屋子裏的燈熄了。她耳朵貼在門上,聽不見裏頭任何動靜。他興許還沒睡著,這樣更好,她並不想驚嚇著他。


    她沒有弄出響動就推開了門,步子如貓般輕靈,身體控製得極好,連衣服布料都不會發出摩擦聲響,唯有一顆心簡直像是擂鼓一樣,咚咚咚地就快要跳出胸膛。


    她控製不住,在漆黑的房間裏,聽著自己的心跳,進退維穀。


    床上有輕微的響動,接著是倏然坐起,一下子翻身下了床。她看見他的輪廓,清晰如同在白晝之下,但他的目力沒有那麽好,不會在暗室裏也能將她看得那麽分明。


    像是兩個影子麵麵相對,她站著,他坐在床沿。許久過後,她聽到他氣息微亂,極力控製著讓自己不發顫,開口問,“是你麽?”


    她的淚刷地一下湧了出來,她知道那是源於喜悅,源於他一眼就認出了她!


    黑暗中她點了點頭,笑著應道,“純鈞,是我,我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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