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裏看花>


    三十年的汾酒,味道雖綿,卻勁力十足。說是四個人喝,其實半數都進了蔣鐸一個人的肚裏。


    他熏熏然的,舌頭變得有點大,對著沈寰含糊不清的抱怨,“兄弟,你可真,真不夠意思。虧我對你,對你一片赤誠,你一聲不響的就跑了不說,見我的時候,還帶著什麽勞什子麵具……我連你長得什麽模樣都,都不知道,不夠意思……”


    “不過我,真是沒想到,原來你生得這麽俊。都說什麽潘安宋玉的,我看統統都不如你。”他拿肩膀頂了頂一旁的蔣釗,“以前我覺著,我弟弟就是這世上最好看的男人了。見了你之後才知道,他,他不行,全被你比下去了……”


    說完嗬嗬笑起來,也不管蔣釗是如何一臉尷尬。半晌又拿起酒壺,蔣釗忙製止,隻是溫聲勸慰,“哥,差不多得了,仔細喝太多明天起來頭疼。”


    可哪裏攔得住,蔣鐸瞪著眼睛叫囂,“我又沒喝多,你慌什麽!我今天高興,高興……”


    仰著脖子一飲而盡,誰都勸不住。喝完又對著沈寰絮叨,“兄弟,你來這兒,就算是找對地方了。我跟你說,大魏朝已經爛透了,爛到根兒裏了,肯定要完!放眼天下,最大的英雄就在這小小的潼關城裏。別看現在我們隻偏安一隅,早晚,早晚是要打到北京去的!到時候,你就可以迴家鄉了,是衣錦還鄉!封侯拜將不在話下……隻可惜啊,那麽風光,咱們的親人卻都瞧不見了。”


    忽然間好像又變成了酒入愁腸,“我父母死,死得冤,全是那個狗皇帝和他身邊的閹人害的……他們見不得老百姓富裕,橫征暴斂,四處搜刮。我父親,原本是荊州府同知,手底下管著稅務,有礦稅、也有商稅。隆慶六年,朝廷派禦馬監秉筆南下征稅,他們征得太狠,根本就不給人活路……結果被老百姓堵在驛館裏,一把火燒了這群直娘賊。宮裏死了個太監頭,那個姓常的閹人要殺雞儆猴,追查下來,把荊州知府衙門上上下下全革了職。我父親因為替上峰說了一句話,就被他們劫在道上,活活叫人給勒死了。他媽的!這群狗/日的閹人,把持著朝綱,中飽私囊,好好的江山,就被這群人糟蹋完了。這個仇,老子是一定要報!等咱們打進北京,抓了那個姓常的,老子要把他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來,讓他嚐嚐千刀萬剮是什麽滋味兒。”


    他義憤填膺的,讓身邊人更加尷尬。蔣釗歎了歎氣,似不經意的看了一眼沈寰,旋即又將視線掉轉開來。


    “哥,少說點罷。那些舊事都過去了,不提也罷。”


    蔣鐸沉沉點頭,“是,都過去了,可是咱們得記在心裏,不能忘!這個仇一定要報,要不對不起父親。父親,那會兒多疼你啊,要不是……”


    蔣釗作勢咳嗽了兩聲,打岔道,“哥,你真的有點高了。今天是高興的日子,怎麽老說些咱們家的悲慘事,沒得在嚇著人家沈兄弟。”


    “對對。”蔣鐸迴過味兒,連連點頭,“瞧我,真是不會說話,沈兄千萬別見怪。不過我知道,你也是個有故事的人,要不然能小小年紀,就曆練的這麽沉穩。沈兄,你的親人,真的都不在京城了?就沒留下個把姐妹什麽的?”


    沈寰說沒有,“家裏人都不在了,隻剩下我一個。”


    蔣鐸長歎,“也是個可憐人。”再望了望蔣釗,接著道,“比我們兄弟倆還淒惶,好歹我們還能互相照應著。”


    說著卻又憨笑起來,“沈兄別多心,我方才就是問一句,實在是看你相貌生得太好,想著或許你能有個姐妹什麽的……我就厚著臉為自家求一個。哎,你可別誤會,可不是為我自己求。我知道自個兒什麽模樣,配不上那麽好的姑娘。是為,是為,我這個弟弟求的。他這人你也見了,模樣就不說了,人品我也能拍著胸脯作保。除了這些,他也算是文武雙全,他那學問,是我父親請致仕的武英殿大學士親自教授的,後來還練了一手的好輕功……要不是我們家敗落,又投了天王軍,東征西討的給耽擱了,也不至拖到現在還沒個媳婦兒。沈兄你不知道,這是我多少年的一塊兒心病了,我這個弟弟……”


    沈寰笑看他那個弟弟,這會兒蔣釗臉上是一陣白一陣紅的,依她瞧,就隻差伸手堵上他哥哥的嘴了。


    “大哥別說了。”皺著眉,壓低音量,還是抑製不住的流淌出困窘,“你還沒成家呢,哪兒輪得到我。咱們不是說好了,匡扶天王成就大業為第一要務,其餘的都不急一時麽。”


    蔣釗直覺難為情,好在到了這會兒,他哥哥也確實說不下去了。蔣鐸是真的有些醉了,口齒愈發不清楚,見蔣釗來扶他,反倒逞能得一把推開,“我,我沒醉呢……我還能走,走直線,不信我走給你瞧。”


    他站起身,晃得一塌糊塗。蔣釗當機立斷,喚來外頭候著的隨從,命人將他哥哥好生攙扶迴去歇著。


    人送走了,屋子裏頓時安靜下來。白音瞟著他,沒有好聲氣,“怎麽你不走?”


    他懶散的靠在椅背上,閑閑道,“我還有幾句話要跟沈兄說,不知道白姑娘能否迴避一下?”


    白音立刻說不能,“事無不可對人言,除非有見不得人的話!有什麽不能當著我麵兒說的?”


    他唇角翹了翹,慢條斯理的,“我要說的關乎姻緣。其實是我看上了沈兄身邊的一個人,隻是這個人嘛,對我好像有些偏見,讓我很是苦惱,又不知該如何是好。所以想要問問他,到底該怎麽辦?或許機緣合適,我就要向沈兄提親了。白姑娘,我的話,你當真那麽想聽麽?”


    說話間,眉梢眼角俱是春意,笑容一點點湧上,像是萬樹春花齊放。


    看得白音都有些傻眼,雖明知道他話裏沒一個字是真的,卻還是禁不住羞紅了臉。半晌啐了一口,到底還是站起來,擰身進了裏間。


    對著沈寰,他倒是斂了幾分不正經,隻是慵懶如閑話不相幹的事,“讓沈兄見笑了,我哥是個實在人,向來和投脾氣的人都是直來直去,有一分說一分。他拿你當自己人,才會酒後吐真言。有不當之處,還望沈兄海涵。”


    沈寰隻是微笑,“你都這麽說了,我再有什麽想法,不就太矯情了。你哥哥人不錯,性子也直率,很對我的脾氣。”想著蔣鐸方才的醉言,話鋒一轉,“他對你真是不錯,我還沒見過這樣想著弟弟,處處為弟弟思量的哥哥呢。”


    他看著她,好似在體味她的話,“是啊,我何其有幸!今生能得這樣一位兄長。他是這世上最疼我的人,我的命都是他救下的,這輩子,真是無論拿什麽還,都還是覺得還不起這份恩情。”


    忽然間話裏有話,沈寰卻不接他的茬,“所謂兄弟,說不準隻是有今生,沒來世。人生苦短,如果是恩重如山,那還是及早相報的好。”


    他挑了挑眉,有些悵然,“你這個人,倒像是沒什麽好奇心。一般人聽到這話,總會接下來問問我的故事。你卻一句都不關心,是真的不好奇,還是,隻對我的事完全不好奇?”


    “你還真說著了。”她笑著道,“要說故事,隻怕人人都有一套。我聽不完,也就懶得多問。何況有些時候,還是不知道那麽多的好。”


    也許是時候還沒到罷,他忽然安慰自己。想了想,點頭讚同,“也罷,或許等到有一天,你有心情聽,我也有心情講,那時候再說不遲。”


    才剛說完,忽然見外頭有他的隨從抬著一筐銀骨炭進來,他隨意吩咐擺在北邊屋裏,才對她解釋起來,“早起那會兒趕得急,沒預備好炭火。這屋子裏生的碳煙氣太重,還是得用這個才行。你也知道,真正上用的好東西,還是舊年我們從山西道那邊劫的一批。論受用,究竟誰都比不過宮裏頭那幫人。”


    她能說什麽,隻好笑著道謝。倒是真沒想到他會待她這麽上心,這麽仔細。再想想他日常的扮相做派,感慨萬千,“你還挺會照顧人的,我一直以為,你是個隻顧著自己享受的大少爺。”


    他有些嗔怪的看她一眼,然後垂下眼,“是這話不假,你沒看錯。不過那是平日裏的我,遇上你,不知道為什麽,就忽然變得體貼起來。”


    那聲調幽幽的,要是她再聽不出意思,就活見鬼了。


    沈寰認認真真望著麵前的人,近乎於觀賞一般。果真是個好看的男人,尤其是沾了那麽一點酒意,薰然中帶著迷離,欲說還休的,臉上身上,處處都是風流。


    年輕英俊,倜儻自信,會讓多少少女夢寐以求,趨之若鶩。可惜,她不在其列,那不是她喜歡和欣賞的樣子。


    她見過更好的,天底下最溫柔的眉眼,最純粹的笑容,還有最堂正的氣度。


    思緒翻湧,她又不可遏製的懷念起那個人。心裏忽地湧上惡念,想要把麵前的人當作是那個人,或者,把麵前的人徹底變作那個人,仿佛隻有這樣,才能緩解她心裏求不得的苦。


    轉著手中酒杯,她知道自己眼波如霧,“是麽?那倒是和我很像。我這個人,平日裏也最不愛受人恩惠。可碰到你,忽然就覺著受得心安理得。隻是想想,又不免有些惆悵。萬一日後還不起,可該如何是好呢?”


    他分明怔了怔,因為沒想到她會接他的話,且還接得如此曖昧,如此知情識趣。


    不過,倒是更有意思了。這樣你來我往,比他一個人唱獨角戲要帶勁的多。他簡直有種撿到寶的感覺,陡然間興奮異常。


    “那就不用著急,慢慢想。時候長了,你總能想到報答我的方法。”


    他一彎笑眼,好似天上新月,有說不盡的穠麗。可是不對,有什麽東西錯了……他說會等,等著自己日後迴報他。


    不是這樣的,如果是那個人,他會說,不必報答他,他不需要。他隻要看著她過得好,過得暢快,過得心甘情願,沒有遺憾和後悔。


    她在心底無聲長歎,世間終究隻有一個顧承。他在那裏,隔著千山萬水,卻又深深植根在她記憶裏。誰都無法抹去,沒有任何人可以代替。


    她不該在旁人身上尋找他的影子,因為根本不可能找得到!


    想想便覺得無趣起來,這種遊戲不玩也罷。她低下眉頭,換了一副聲氣,“頭前說的那個劉仙君是什麽人?好像你們兄弟倆對他都頗有微詞似的。”


    他再度怔了怔,不想她話題轉得這麽快。有些突兀,但又合情合理。


    也許還是害羞罷,有些情致是要慢慢調理,欲速不達的道理他自是懂得。


    “那個人啊,說來話長。他自稱修道之人,至於修的是何門何派,卻從來不肯細說。他是天王座下陳將軍找來的,給天王批過幾迴命格,也曾經在軍中展示過夜行千裏,刀槍不入,還有辟穀不食等絕技,一直為陳將軍引為神仙。”


    他笑笑,諷刺之意昭然,“很多人相信他就是得道的老神仙,有的人還在猜測他或許該有一千歲。反正相信他是來襄助天王的人更多,好像憑空出了他這麽個人,就更能顯示出天王確是得了上天恩旨,前來拯救眾生。”


    她聽得皺眉,“怎麽天王這樣高明的人,會相信這些怪力亂神?”


    “怪力亂神?”他輕蔑一笑,“子不語怪力亂神,那隻是個理想罷了。有多少人能做到?現如今禦座上那位天子,不是也篤信煉丹修仙麽。天王也是人,何況底下人願意相信這是天降神人,倘若違背了天意,豈不是教上蒼為難?”


    她默然無語,心裏多少有些失望。原來高鳳翔也不過如此,會受欺於這些裝神弄鬼的騙術。轉念再想想,其實不足為奇。畢竟人心欲壑難填,企圖越多,越會被那些欲念蒙昧住,反而受製於自己的貪念難以自拔。


    至於那為劉仙君,沈寰倒是一直沒有親眼見過。可關於他的事跡,卻在此後幾日源源不斷的傳到她耳朵裏。


    起因是那位陳將軍自商山大獲全勝歸來,除卻戰俘還帶了三十名如花似玉的妙齡少女——當然這些少女是自朝廷軍中解救出來的。於是這些女孩子來到了潼關,那麽接下來如何安置就成了一個問題。


    高鳳翔一向治軍極嚴,曾三令五申部眾不得淫人/妻女,更加不得宿妓嫖/娼,可也許這些嚴令對陳將軍是個例外。該人在順天軍中坐第二把交椅,也是最早跟隨高鳳翔一道起兵的人。二人是真正割頭換頸的交情,於是很多事到了姓陳的那裏,就變得有些含糊不清起來。


    當然陳將軍也並沒有要將這些少女留在家中,或是分派給眾將士。他另有高招,此招正是劉仙君在夢中所得。他說三國時,曹孟德曾建銅雀台,廣納天下名媛佳麗,後世對此多有讚頌,不失為一樁美談——這是一代霸主所為,也是一代人主合該享有的權利。


    如今這些女子孤苦無依,若是散落民間,未始不會香消玉殞。但是如果敬獻給天王,她們的人生就有了新的意義。天王不必真的和她們有牽連,隻需要向養護天女一般,為她們尋一處僻靜之所,讓她們住在一起,日夜為天王祈福。少女純淨無邪的聲音會凝聚成為一股力量,最終直達天聽。


    這樣的說法,當然有人盡信附和,也有人不滿生疑。可陳將軍和劉仙君一再堅持,對反對的言論嗤之以鼻,隻差攻擊對方有違天命。


    順天軍中自有耿介之人,據說眾人議事之時,一個馮姓的弘文館學士對這個說法大加批駁,絲毫不留情麵。偏他這類文人做派,正是陳將軍素日最不喜的。倆人在議事堂前吵得沸反盈天,天王幾經勸阻,實在沒辦法,隻好暫時擱置此事,留待容後再議。


    不過據參與議事的蔣釗說,眾人散去時,他分明聽到劉仙君對那馮學士悠悠告示,他違反天意,恐怕會多行不義。


    各執己見,出言諷刺,甚至惡語威懾,和現今的朝堂也沒什麽不同。沈寰聽過一笑,倒是有些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結果不過兩日,她便聽說了那馮學士果然遭了秧,家中無故鬧起了鬼,還是夜半時分敲門鬼。


    不大的院落裏,一共隻有馮氏夫妻和幾個使女。到了子夜時分,幾乎每間屋子都響起了篤篤的叩門聲。起初誰都沒在意,自然而然會去開門,結果打開來看時,外麵竟然空無一人。


    第一次也許能說是巧合,可是往複幾次,甚至於才關上門,敲門聲便又清晰的傳來。透過門板望去,也可以看見簷下一個人影都沒有。


    使女膽小,已嚇得病倒在床。馮夫人尚且壯著膽子,到了晚上卻也被那聲音攪得無法成眠,不到三日,終於也一病不起。


    至此,馮學士才想起,那日劉仙君所說違背天意的結果,從不信鬼神的儒士一籌莫展。鬧鬼之說很快傳開,那些原本質疑所謂天意之說的人也因此噤聲,終是沒有人再對那三十個少女的安置方法再持異議。


    “你相信有夜半鬼敲門麽?”沈寰聽過蔣釗描述,直覺蹊蹺之下必有隱情,雖然她暫時還想不到,那劉仙君究竟用的什麽手段。


    蔣釗說不信,淡笑著搖首,“我隻信自己,信聖人所言,這世間根本就沒有鬼怪。”


    那麽或許可以探上一探。沈寰算是個夜貓子,反正鎮日無事,索性趁人不備,夜行潛至馮學士府,在他家房簷上靜靜等候觀望。


    待了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還沒見一個鬼影子,驀地裏卻聽到身後一陣風拂過,緊接著是一記輕盈的落地聲,輕得幾乎微不可察。


    輕身功夫不錯,扮鬼很有天分!她一笑,霍然迴首,四目對上之後,她卻愣了愣。


    “是你?”看了半晌,她到底笑著問出來。


    “原來你也在,真是巧得很。”來人一身黑衣,半蒙著麵,隻露出兩隻微微上翹的鳳眼。


    蒙麵是為遮擋過白的膚色,鳳眼卻是獨一無二的標致,黑衣人正是蔣釗無疑。


    他輕手輕腳地,在她身邊臥下,“有沒有什麽發現?”


    她搖頭,繼而笑盈盈道,“你是來探案?瞧熱鬧?還是,我怎麽知道,你會不會就是那個鬼?”


    他嗤地一聲笑出來,“我?當然不會!”轉頭看著她,“我可是在你後麵來的,要有鬼,也該是你的嫌疑更大。”


    “我卻沒有那麽做的必要。”她含笑擺首


    他微微一曬,“我也沒有,而且……”頓住話,越發盯緊了她,“我是看到你出門,才特意跟上來的。我知道你功夫好,可架不住還是怕你有危險。”


    低低的聲音,在她耳畔遊移,像是輕輕吹了一口氣,“畢竟這迴是對付鬼,所以還是兩個人在一起,更穩妥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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