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親人>


    上路前先選馬,沈寰最終挑的是匹顏色不起眼的小黃馬。不過據掌櫃的說,那是他廄裏腳程最好的一匹。速度不算極快,卻勝在有耐力,無論長途跋涉,還是負重爬山都能應付得來。


    掌櫃的說這話時正看著她,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飾的讚許。沈寰笑笑,其實是他不知道,關於相馬的眼力,打八歲起她就已練就。父親是武將出身,府裏一直養有府兵護衛。那些人的坐騎她都相看過,平日裏也沒少騎著玩兒。所以她的騎術很好,對馬的鑒賞力也算家學淵源。


    隻是往事如煙,俱已消散。她的故事,還是藏在心底,不說也罷。


    從市集上買了副鬥笠遮麵,翻身上馬前,她想著顧承素日待人接物的樣子,頭一次謙和有禮的對著掌櫃欠身抱拳,“多謝了,您多保重,咱們日後有緣再會。”


    掌櫃點頭還禮,“前路漫漫,望年輕人走得順順當當。”待她挽起韁繩,才又叮囑一句,“要是此去路過滄州,要多加小心,那兒可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兒。那兒的人,脾氣也不比你好多少。”


    “知道了,多謝相告。”沈寰執著韁繩,真心道謝。再迴首一夾馬腹,馬蹄得得聲響,敲擊在青石地麵上,一人一騎終於翩然遠去。


    萬裏關山,終究是要一個人飛渡。她想著下一站的去處,還真就是距離滄州不遠的地方——長蘆。


    長蘆臨海,所以產鹽。朝廷六大鹽場當中,它不算最大的,也不算最富的,卻是距離京師最近的一個。


    她去那裏,自然是要會會親戚——她的親舅舅孫道升。自從他下迷藥給她,再命小廝將她綁了賣去留仙閣,他們彼此已有三年不曾相見。恐怕他這會兒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已脫了娼籍,且正在趕往長蘆的路上。


    都轉運鹽使的官秩算不上多高,但手裏有實權,更有實錢。所以宅邸也就建在長蘆城最富庶的一條街上。


    她到的時候,正趕上孫道升和長子孫恆一塊出門,去赴一個揚州商人的酒局。


    揚州商人富甲天下,宴請的地方是城中最好的館子,包間也揀的僻靜優雅,看樣子是該有要事相談。


    沈寰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銀錢,離開顧家的時候,她拿了二百兩銀票,為的是顧承說過,贖她出留仙閣,當的是她家兩樣東西,一共賣出二百兩。除此之外還有些散碎銀子,加起來統共不超過三百這個數。


    自己才出門不到十天,吃住都不省儉,眼看著已花去近五十兩銀子。照這麽下去,隻怕還沒從長蘆離開,她就已變身成為一個窮光蛋。


    不過該花的還得花,距離太遠,她就聽不見孫道升等人談話的內容。於是咬了咬牙,命夥計挑了一處雅間。樓上清淨,雖然中間隔著一堵牆,但憑她的耳力,凝神細聽也還是能聽出些隔壁相談的貓膩兒。


    果然他們說的是鹽引。所謂鹽引,就是商人獲準買賣運輸食鹽的憑證。曆古至今,都是堪比金銀的有價錢鈔。得鹽引者,得辦鹽務;壟斷鹽引者,就是壟斷了天下的鹽務,等同於壟斷了朝廷一半的財稅收入。


    揚州商人想染指長蘆的鹽業,開出的條件也算誘人,五千兩銀票,外加蘇州一座宅院。原本以為這就差不多了,沒想到還搭了個活色生香的妙物,一位聲調柔媚,語音嬌嫩的揚州瘦馬。


    那邊廂立刻炸開了鍋,孫道升年紀大了,不能在聲色犬馬上有大作為,可兒子孫恆今年不過二十出頭,正是對美女最為上勁兒的時候。


    “大同婆姨,揚州瘦馬,都是好物兒……”隔壁傳來一陣陣浪笑。年輕女子低低的媚語夾雜其間,一會兒婉轉承恩,一會兒輕聲嬌嗔,好不香豔。


    聽話音兒像是孫恆正依著揚州商人的介紹,一點點把玩著那瘦馬,這會兒已將人家的三寸蓮足捏在了掌心。


    沈寰淡淡品著一盞玫瑰露,心裏想著別的事,眼下正愁沒了財路,這倒是天賜的機緣。他們要倒賣鹽引,且聽上去數量不菲,那可是真正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要是能從中劫上一手,今後的日子可就瀟灑愜意多了,反正都是不義之財,她自是一點不介意從中插一杠子。


    雙方談得入港,揚州商人又已獻寶完畢,估摸後續的枕頭風還要靠那瘦馬加緊去吹,於是頗有眼力價兒的先行告辭離去。


    不多時,腳步聲又起,聽著卻不像是去而複返的商人。難得孫氏父子雙雙迎出了門,口口聲聲隻道宋少監辛苦,原來來人正是京城大內派遣到此地的宦臣。


    這迴三個人都是壓低了嗓音在說話,幸而沈寰內功修為不錯,聚精會神,仔仔細細的去聽,方才弄明白,這位宋少監是司禮監常千歲的心腹,來到長蘆也是為了那鹽引。


    他要得不少,除卻每年常太監的份例外,還多加了半數。話裏話外的意思明白,並不是常千歲在意這點小東西,隻是京裏親貴勳戚們每每借機向常千歲哭窮。千歲為了照拂宗室體麵,不得已,開個小口子給些恩典,也是為了萬歲爺麵上能過得去。


    孫氏父子滿口道好,可鹽引就那麽多,方才已應承出去一部分,此刻就少不得低聲下氣地討價還價。


    宋少監不緊不慢,字字用心,“千歲指派咱家來辦差,沒選兩淮,沒挑浙江,單看中了長蘆,足見千歲心裏還是最惦記孫大人,也覺著大人您最為貼心。想當年孫大人的妹婿犯了事兒,千歲可是在皇上和內閣輔臣跟前一力保舉,皇上這才信了大人沒和姻親同流合汙。當日千歲費盡心思和那幫文怪們周旋,打了多少機鋒,受了多少攻訐,孫大人想必也是記憶猶新罷?”


    這是舊話重提,有警示也有威脅,孫氏父子被人拿捏住七寸,不得已隻好喏喏稱是,又指天誓日表了一番忠心,過後三人才算敞開話匣子,推杯換盞了一通,氣氛也漸漸活絡起來。


    後半程已至月上中天,孫宅上房裏香風陣陣。沈寰輕而易舉躲過了稀鬆二五眼的護院,潛在拔步床後頭的帷幔裏。


    床上坐著一個瘦小纖細的女孩子,看背影頗為楚楚可人,她是那道香風的來源,也是今夜孫氏父子都惦念的那匹揚州瘦馬。


    沈寰從前聽家裏老嬤嬤說過,所謂揚州瘦馬,當然與馬無關。隻是形容女孩子苗條消瘦,清麗婉約。至於為什麽冠以揚州二字,卻是因為兩淮富庶,那兒的大鹽商見多了金陵豐腴豔魅的女子,想換換口味,這才別出心裁想出來的花樣。


    這些女孩子打小被牙婆悉心培養,彈琴吹簫、吟詩作對,打雙陸、抹骨牌,可謂奇技淫巧樣樣熟稔。如今水汪汪的雙眸半垂,欲說還休的看著孫道升,便是要把他的魂也生生勾了出來。


    誰知好事未成,孫恆卻闖了進來。兒子明著不敢和老子搶人,可架不住心裏火燒火燎,想個轍借口商談鹽引的事兒,是為成心來攪局。


    孫道升豈有不明白的,忙打發了少女去院子裏候著。等人走遠,才不悅道,“大晚上的說這些個做什麽,你是酒吃多了?還是有什麽別的想頭?我告訴你……”


    “父親,兒子清醒得很。”孫恆截斷話頭,先發製人,“隻是想著這女子來路不算正,別是那姓吳的派來的細作,父親還是多留個心眼才好。”


    說完忽然一陣扭捏,吞吐著說道,“不瞞父親,兒子也是見了她,忽然間就想起了沈家表妹。要說這會兒她也該有十五了,正經出落成了個大姑娘。這麽些年沒見,兒子時常想起來,覺著還是愧對了她。咱們幾次三番著人打聽,迴來的人都隻說,她跟了個姓祝的男人走了,眼下也不知道流落在哪處。唉,也算是紅顏薄命……”


    “怎麽又扯上她的事來?那妮子性子太烈,不是你能擺布得了的。要不是她當日誓死不從,絕不給你做小,咱們也不至於把她送到那麽個地方去。你少事後操閑心了,她有一身武藝,又是個爆脾氣,說不準早就離了那姓祝的,不知現下在哪裏逍遙。你倒是擔心擔心,她別哪天迴來找咱們麻煩才是。”


    沈寰聽著這些話,臉上神色愈發冷冽。差不多該到此為止了,難得這對無恥至極的父子還能在此時想起她來——也不過是借著那瘦馬的名頭,迴味一道當年幹的下作事罷了。


    心念動處,手裏捏著的兩枚石子業已瞄準,便聽噗噗兩聲,兩粒石子已分別擊中了孫氏父子的啞穴。


    兩人一站一坐,頓時一團慌亂,可還沒等反應過來,隻覺得眼前黑影閃過,身上跟著一陣麻癢,竟是就此再也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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