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寰提氣一躍,輕輕鬆鬆竄上了房。迴首再看顧承,不禁笑了出來,這人正仰麵望著自己,臉上神情頗有幾分無奈,也頗有幾分惆悵。


    她一邊笑,一邊站在屋頂邊向他伸手。顧承蹙著眉,半晌竟然沒遞上手去,隻是退了幾步,其後一跳一躍,雙臂搭在簷上用力一撐,身子也就跟著上來了。


    這人平常看著怡然恬淡,文質彬彬,不過是上個房,忽然就顯出動作利落,矯健好看,也算是於不經意間展露給她的意外之喜。


    倆人坐定,頭頂的天空上不時有煙花綻放。沈寰隻顧抬首,驀地裏覺得懷中一暖,低頭看時卻是多了一隻小袖爐。


    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揣上的,心裏一片溫熱,沈寰淡笑道,“三哥還真細,多謝了。”


    顧承笑笑,沒多言語,頭一迴心無旁騖,享受起她的誇讚。倆人半晌都沒說話,不遠處的天空已被映成一片金紅,周遭點綴著其餘諸色,此時無論說什麽,隻怕都會被淹沒在這片塵世繁華裏。


    煙花絢爛,清影搖曳,身旁少女裹在黑色氅衣下,隻露出半邊玉雕般的臉。她是專心致誌在望火樹銀花,顧承便覺得她應該無暇顧及自己,於是可以放心下來,肆無忌憚的凝目看她。


    怎麽會有人能將輪廓生得如此精致,從鼻梁到唇峰再到下頜,搭配得幾乎挑不出一點瑕疵,那是一種極致純粹的美,帶著玉一樣的光華,細膩完滿若天心月圓。


    如此奪人心魄,甚至連一點嬌柔婉孌,都不需要有。


    漫天星光溢彩,近在咫尺畔,有著比星光還美妙的少女,他不想掩飾眼中的驚豔,直到她倏然轉過頭來,他看到她唇峰翹起,眸色深湛。


    顧承先是一驚,下意識就要收迴視線,無奈心不隨意動,逃避起來實在力有不逮。他沉溺許久,才曉得該從那抹幽深的眸色中掙脫出來,可越掙紮越沉淪,腦子裏想的全是她這個人,還有關乎她的一些事。


    也許是夜色給了他啟示,也許是夜色下最為合適,他終是生出勇氣,直麵心中疑惑。


    顧承暗暗吸了口氣,望著她,“我想起一件事,想和你求證,你能否如實答我?”


    其實從來沒有什麽事,是沈寰不可以對他言說的,她早就將心底最不可告人的兩樁秘密都告訴了他。隻是有些話,他從沒問過,她便覺得不必再說。


    點了點頭,她微微一笑,“三哥請問。”


    “你認不認得,胡大郎這個人?”他盡量穩著聲音,提及這個名字。


    靜謐來的十分突兀,連空中煙花都倏忽沉寂下去,遠處的人聲燈影時現時隱,近處的無言靜默令人無可奈何。


    “認得。”她終於開口,“那件事是我做的。”


    不過一句話而已,他輕而易舉的得到了釋疑。可確認了,又能怎麽樣?那件事已經過去許久,也許除卻他,根本就不會再有人記起。


    他該覺得如釋重負,可聲音還是不可遏製的在顫抖,“你為什麽不殺了他?那樣......那樣整治一個人,太殘忍了。”


    “因為他還不夠資格。”黑夜中,她目光灼灼,“知道他活著忍耐,每天受著,每天捱著,我心裏才會覺得痛快。”


    他的心揪著疼得厲害,連帶渾身的骨骼都隱隱抽痛起來。


    “我就是這樣的人。”她輕輕笑了出來,“死是一了百了的事兒,我不願意便宜惡人。”


    言語被發泄出來,她忽然微微一哂,視線偏轉,不再咄咄逼人,“我的恨是一點點生成的,做完那件事之後,我的惡意一度越積越深。好比看到蟲子越扭動,就越想擠出它們的內髒。三哥,有時候我也會害怕,不知道將來我會變成什麽樣的人。”


    疼痛褪去,他心裏隻剩下一片慘傷,她的本性不該是這樣的,或許她有偏執,過於激烈,可卻不該變得殘忍酷烈。


    “幸而後來我遇上一個人,他告訴我,這世間還有自覺維護公理道義的一類人。”她接著說,“忽然間我像是尋著了一處光明所在,也許我的仇怨和天下人的仇怨是一樣的,我可以救我自己,也可以一並救別人。”


    他聽著,仍是滿心憂慮,“那個人,是江湖中人?”


    “他是個刺客。”她說完,清淺的笑了笑,“不用擔心,他是他,我是我。我未必要走他的老路。”


    這話是寬他的心,何嚐不是自我安慰。說到底,前路於她,仍是飄渺多過於清晰。


    默然片刻,他懇切建言,“能否答應我,時機未到時,功夫未成前,好好愛護自己。不要太過執著。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還有大好的人生......”


    “是麽?大好的人生。”她雙眸霍然一亮,“這樣好的人生裏,有沒有你?”


    他微微一滯,然後肯定答她,“你希望有的話,就會一直有。”


    “那前路,就不會一眼望得到頭了。”她笑中有歎,“這樣我心裏除卻有恨,也還是會愛。”


    態度冷靜如昔,心意熱忱如昔。


    他下意識抬首看她,看見了她的眼波脈脈流淌,在星光下蘊藉著澹然明澈。


    四目相對之初,他尚能把持得住,漸漸地,就開始有些忘卻自己身處何處,忘卻心中禮法規矩,有溫熱的暖流湧動,四肢百骸都跟著蓬蓬勃勃的發起熱來。


    在徹底淪陷之前,他恍然覺察出,其實自己根本拒絕不了這樣的星光。可又為什麽要拒絕呢?他看得清清楚楚,這一刻,她眼睛裏明明白白的,隻倒映出了自己的臉。


    如果此時吻下去,也許會萬劫不複,前二十年做人的信條也會在頃刻間土崩瓦解。可他終究是個凡人,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情有欲,他控製不了自己的心。


    何況此刻,他滿心滿眼裏,全都是她,也隻有她!


    他自問是真心待她的,她又何嚐不是?早前他是訂了親的人,如今這層關係已經沒了,他是個清白的人了。那麽吻下去,應該沒有對不起天地良心,何況不是連母親都在希望他這麽做。


    安慰的念頭越積越多,終於適時的衝破天際,刺破胸膛,他想著,不如試試看罷,哪怕隻試這一次。


    如果她推開自己,那他這一輩子便守著這點癡妄,清心寡欲下去,再也不想男女間的事,再也不動不該有的心思,權當是對自己一時放縱的懲罰,那樣的結果,他甘之如飴。


    心念堅定起來,眼神卻還是閃爍害怕。他一點點的,慢慢靠近她,雙手一時也不知該往哪裏放。然後像是蜻蜓點水一樣,輕輕地吻在她柔軟的雙唇上。


    她沒有迎合,也沒有抗拒,他心中一顆石頭緩緩落了地。試著再吻得真切些,甚至還能無師自通的伸臂攬過她,逐漸加力,最終實打實的,他的唇完完全全覆上了那片嬌嫩的所在。


    滋味是甘甜清爽,帶著少女獨有的芬芳,原來這味道竟會那麽*蝕骨。可人心總是不足的,興許還可以再進一步?他大著膽子,盡量輕柔的撬開她的唇齒,一點一點勾上她的舌尖。


    簡直是心動神馳,不亞於魂飛魄散!大概自己一生的美好都隻在這一瞬了罷,那扇將開未開的門,已全然打開。他在恍惚迷醉間想著,哪怕自己現在死去,這一生也是值得了。


    從開始到現在,她都沒有推開他,甚至雙臂還緊緊環上了他的腰,她仰著頭,雙眸緊閉,眉目間有一股虔誠氣息,好像是在用這一記吻,來對他獻祭上,她整個人。


    過了許久,顧承一顆心已顫抖得無法言喻,知道不能再繼續下去,隻得緩緩抽離出來。甫一睜開眼,先看到她的笑顏,心口再度一顫,跟著便隱隱作痛起來。


    原來歡喜一個人到了極致,就會生出想要將她疼惜到骨血裏的感覺。


    她望著他,他羞餒的垂下頭,全然是一副做錯事的模樣。半晌她輕聲笑起來,“你方才,是清醒的?”


    這是在提醒他不能抵賴?他不敢抬頭,卻沒有片刻遲疑,“是,我是清醒的,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滋味如何?”她滿眼狹促,笑得伶伶俐俐,“你快活麽?”


    腦中轟地一響,她怎麽能如此直白的問出這個問題,他又慌又臊,直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再也不出來。


    幸虧黑暗中她應該看不出自己赤紅的麵孔,垂頭一刻,他還是鼓起勇氣承認,低聲道,“快活。”


    “那就好。”她幽幽望著他,驀地裏有了煙視媚行的味道,“往後怎麽著?你總不能,還拿從前的話搪塞我罷?”


    這樣問就該意味著不生氣,她沒有覺得被冒犯,也沒有懷著鄙夷來看待自己。


    他一時間真是充滿感激,心裏的話衝口而出,“不能,往後……我,就是你的人了。”


    她略微怔了怔,旋即朗聲大笑起來,清越笑聲越過漫天喧囂,直直墜入他心底。


    沈寰當真快活極了,這個人終於肯坦誠自己的情生意動,更令她好笑的是,他不過才得手,就能羞澀的講出一句纏綿癡語,看來開了竅之後該是大有所為。


    不管怎麽說,他是終於放下了心裏的執迷,在這一天一地的星光煙火下,坦坦蕩蕩,肆無忌憚了一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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