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塵麵容沉靜,落落大方:“慧悟,你去吧,這位施主由我引領出去。”。


    小沙彌應聲而去。


    桃林院中一時靜謐。


    半晌,還是胡婉身邊的貼身婢女先開口:“夫人,奴婢去外麵守著。”


    周敞已成旁觀不能表示。


    那婢女是打小陪著胡婉一同長大的,知曉自家小姐的心事,主動順著來時路站去了遠處把風。


    胡婉的身體很誠實,婢女一走,便幾步朝著模糊的人影過去。


    周敞不得不感歎,若在黑瘦老頭子和白麵“活唐僧”之中選,她也要選後者。


    殊塵則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聲音平緩:“這麽多年,你終究還是來了。”


    一襲白衣纖塵不染,殊塵還是周敞印象裏的“活唐僧”,卻已經不是胡婉記憶裏的史洵。


    雖然麵容還是那般麵容,但卻怎麽也重合不到一起。


    殊塵眼中平靜無波:“你來這裏,是聽說我要離開,來此送行嗎?”


    周敞任胡婉的意識做主。


    胡婉心中萬千愁緒,不見麵想見,見了麵又擔心被人看見,更不知說什麽好,半晌才幹巴巴問了一句:“你離開錦都,從此再不迴來了嗎?”


    “我曾在佛前發誓,要弘揚佛法,普度眾生,在哪裏都是一樣的。”殊塵沒有直接迴答。


    胡婉百感糾結,雙手不自覺攪動手中拍子,十幾年未見,伊人日日隻在夢中,現在見到真人,卻已全不是想象中那個樣子。


    “唉……”殊塵幾不可聞輕歎一聲,眼中卻沒一絲波瀾,“過去的事情過去了,若非當初那一樁逆緣,我亦不會遁入空門,亦不會有幸了知佛法真意。如此看來,倒是與我佛緣分深重。這麽多年過去,你也該放下了才是。”


    “若你放下了,還為何主動尋過來?”胡婉癡癡問。


    殊塵巋然不動:“我是希望你也能夠放下。”


    胡婉千萬糾結一下子都化為失落:“我知道你現在是得道高僧了,可是,得道高僧就真的能放下一切了嗎?”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殊塵垂下了眼簾。


    胡婉的癡情與失落攪在一起:“我隻想知道,當初我們要是能見上一麵,你會對我說什麽?”


    殊塵就抬頭凝望似也勾起了久遠迴憶,半晌,眼中終於有了些許變化:“那些少年男女的情愫,現在看來都是妄念執著,如夢幻泡影,轉瞬成空。”


    “都是空嗎?”胡婉已經雙目含淚。


    胡婉那時也曾想尋死覓活,但又覺著哪怕是死,也該死在一處,結果家裏看得緊,死沒死成,人也沒見成。


    後來聽說史洵出家,在她眼中那便是與死無異,也要跟隨而去。


    還是胡夫人來了個狠的,先一步懸梁自縊,才逼得胡婉最終認了命。


    當年情根深種,現在又藏了這麽多年,豈是一個“空”字就能放下的?


    殊塵雙手撚動佛珠:“阿彌陀佛,妄念攀緣無邊無盡,但若非那一場機緣,亦無今日之殊塵。貧僧遠去北既,是為弘揚佛法,絕非為了逃離此地。”


    胡婉置若罔聞,隻在自己癡念之中:“若是當初我們能見上一麵,或者你願不願意帶我逃走?”


    “阿彌陀佛,三千大千世界隻在心中,逃往何處?”殊塵的眼中已經恢複平靜,一絲漣漪也沒有,“我今日見你,隻是想要化解你我正經那一段緣,前塵往事都是過往雲煙,希望你也能夠從此放下。”


    貌似沒有迴答,其實已經給出了答案。


    倒是周敞開始後悔,不該帶胡婉前來,對方明顯已經放下,而胡婉心中還有遺憾,如此豈不是更引動傷懷?


    胡婉的性情中雖然有癡情一麵,但始終更為懦弱,這麽多年過去了,也不是強求什麽:“我來也不是為了旁的,當年沒說出口的話,放在心裏,這麽多年一直是個遺憾,知道你要離開再不迴來。隻是想當麵說出來,也算是了卻一樁心事吧。”


    殊塵默立,等待對方說出口。


    胡婉眼睛凝視殊塵,淚珠滾落:“當年已知你我在一起無望,那時其實隻想對你說一句,歲歲年年長相思,我心中總不會忘記你。今生無緣,我們來世再續。”


    “阿彌陀佛,佛心廣大,心安即是歸處。苦海無邊,當修佛法,早斷輪迴。”殊塵眼中不起一絲波瀾,是已真的皈依佛祖了。


    對方竟是真的已經絕情,連下輩子也不許了。


    胡婉身子一震,兩行清淚撲簌簌而下。


    她這十幾年來曾設想過無數次再見麵的情景,也曾想過表哥史洵常伴青燈古佛時,心裏是否還牽掛她。


    唯獨想不到的是,麵前之人成了殊塵,與史洵真的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了。


    那麽她這麽多年的牽掛算什麽?


    胡婉淒婉一笑:“你,你這樣很好,我……”


    話才說一半,突然一個尖刻女聲自假山後麵傳來:“哎呦,瞧瞧這是誰啊?怎麽這麽巧,裴夫人。”


    胡婉一聽來人聲音,心就一下提到嗓子眼,嚇個魂飛魄散,下意識往殊塵的方向靠了一步。


    周敞不由自主得迴身體的主動權。


    循聲望去,假山後麵還有一條小徑,不知通向哪裏,而從小徑踱來一個穿紅掛綠,色彩鮮豔的婦人。


    直到她走到近前,周敞才勉強看清,竟然是在皇宮春日宴上見過的,小眼睛驢嘴唇的大理寺卿楚涼之妻——楚夫人。


    卻不知她是剛過來,還是一直就在假山後麵,又聽到了多少。


    驢唇楚夫人臉上掛著玩味的笑,小眼睛在殊塵和胡婉身上來迴逡巡:“這位該是大福寺有名的玉麵禪師,殊塵法師吧?”


    “阿彌陀佛,施主有禮。”殊塵始終麵色不變,平靜無波。


    楚夫人目光又掃在周敞臉上,一雙精亮的小眼睛恨不能有個透視功能,看穿了她:“喲,裴夫人這是傷心流淚了吧。否則這無風無浪的,你總不會是又見風流淚吧。”


    “剛才的確有風。”周敞這才想起淚痕還掛在臉上未幹,趕緊抹一把。


    楚夫人盯著不放:“裴夫人不是一向隻信道,怎麽今日突然信起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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