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敞意識沒動,但蕭嵐的身體向前頷首:“在下卻曾譜過一曲,隻是今日乃春日宴,主喜慶歡快,因此剛才所彈幾曲皆是悠揚空曠的曲調,那《古相思曲》卻是哀婉憂傷,恐壞了各位娘娘貴人們的雅興。”


    “無妨,”怡貴妃直接發話,“既是少年成名之曲,又有本尊在此,必要彈來讓大家都聽聽。”


    既然如此,蕭嵐也不再說什麽,在座位上略一躬身頷首,便雙手撫上琴弦。


    周敞一直安心做個聽眾。


    起先,那曲調聽起來還沒什麽,隻覺悠揚婉轉,然後慢慢地聲音轉為低沉淺續,之後成了餘音嫋嫋、不絕如縷。


    一曲終了,哀婉動人,悵然若失。


    瓊台之內,乃至整個禦花園,所有人好像都進入了各自獨有的世界,沒人出聲、沒人動作,空氣都沉寂下來。


    半晌,屏風後麵的公主哽咽開口:“蕭司樂這一曲,百轉千迴,痛斷柔腸,道盡小女兒家的憂思,真想不到能是您這樣一位堂堂七尺男兒所作。”


    蕭嵐身材修長,的確不矮,這也是她能常年女扮男裝還沒引起懷疑的原因之一。


    周敞剛想著要怎麽答話,蕭嵐的意識浮現出來,她便做個“嘴替”:“公主殿下誤會,此曲實則乃是當年在在下偶得一詞,被其感動,因有此作,乃是因詞生曲。”


    “哦,那詞是什麽,怎從未聽說?”屏風後的公主問。


    周敞直接吟出:“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這詞實在耳熟,前世肯定在哪裏看到過,隻是不知作者。


    不過最奇的還是,為什麽這個位麵也有這首詞?至少最後兩句,她肯定是聽過的。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屏風後的公主也跟著吟誦最後兩句。


    正這時,又一個女人抽抽噎噎低泣的聲音。


    周敞循聲找過去,右上一處矮桌後,正有一位三十出頭的宮裝婦人低頭嗚咽。


    下首一位夫人問:“哎呀,這是怎麽了,裴夫人不會是迎風流淚的毛病又犯了吧?”


    另一位則道:“這裏也沒風啊。”


    又一位接茬:“那就是感動哭了。”


    緊挨其上首一個一個差不多年紀,打扮得異常鮮豔的婦人聲調既尖且高:“這是怎麽了?咱們公主情竇初開,又尚未出降,心思細膩,那是好的,可裴夫人已為人婦,這是愁的什麽?”


    “沒,沒什麽,隻是蕭司樂琴技高超,一時感動。”那被稱為裴夫人的婦人連忙抓了帕子擦眼睛,卻因為一時慌亂,又碰掉了茶盞。


    穿著鮮豔的婦人一臉嫌棄,卻又伸手幫著擦拭:“莫不是你們夫妻年歲相差過大,兩意難諧,怎麽聽說前段時間,你們好像還有些齟齬。大家同為命婦,若真有什麽諸位娘娘在這裏,當要勸上一勸。”


    裴夫人剛要否認,卻聽另一位中年夫人似有不悅:“楚夫人跟大理寺卿楚大人相差年歲也不少吧,會不會因為,夫妻之間以說不到一塊兒去?”


    此話一出,周敞立刻仔細去打量那位光鮮婦人。


    此前,她和元亓未能見上大理寺卿楚大人一麵,沒想到在這裏倒是見到了其夫人。


    楚夫人一張短小尖臉,高顴骨小眼睛,厚厚的驢唇,唯有皮膚尚白這一個優點。


    “別誤會,我這是關心裴夫人,畢竟最近因為戶部尚書那樁案子,刑部尚書裴大人出力最多,我們家那位感謝裴大人勞心勞力還來不及呢。”楚夫人驢唇一動,整個人都跟著花枝亂顫。


    沒想到傷懷悲情的那位竟然就是刑部尚書夫人。


    周敞不免更要多看兩眼。


    此前元亓曾提過與她有一麵之緣,還想要走她的門路,也不知是否已經見過了。


    裴夫人一張團臉,眉目清秀,雖然容貌算不上多出眾,感覺上亦與驢唇楚夫人該是年歲差不多少,但氣質卻更加幹淨清純,但給人嫻雅親和之感。


    兩相比較,周敞便對裴夫人生出幾分好感。


    “好了,話題扯遠了。”高坐上首的怡貴妃娘娘終於出來主持場麵,卻是又看向蕭嵐,“不過說到這男女之事,聽聞蕭司樂已過而立之年,還尚未娶妻?”


    聽聞這話,周敞,更準確說是蕭嵐的心就像被人扯了一把,生痛。


    她當初選擇了這條路,自是打算一個人走到底,當然也是別無選擇。


    但知道歸知道,決心歸決心。


    每每午夜夢迴,雖然有琴在側可以終身為友,但也因此永遠失去“相攜白首”的心痛還是會縈繞心頭。


    否則,蕭嵐也不會在十多年前就譜下這麽一首相思曲。


    什麽偶得佳作古詞都是托詞,那其中蘊含的就是她本人道不盡、又說不出的恨悵思愁。


    心中隱痛,但麵上絲毫不顯,問題也是迴答過不下百遍的。


    蕭嵐的臉上甚至還綻出淺淡笑容:“在下早年曾向天發誓,此生為琴生、為琴死,願日日與琴為伴,抱琴終了,別無他求。”


    這是真心話。


    隻是,若是有得選,她不必女扮男裝才能達成此願,更不必犧牲婚姻,才能達成此願。


    此言一出,引來眾人議論紛紛。


    許多人唏噓感歎,更多人為之惋惜。


    周敞耳聽得還有人議論剛才之事。


    “聽說,裴夫人是刑部尚書大人的續弦,因此兩人才差得遠。”


    “年齡不是問題吧,聽說她是小門小戶的出身。”


    “可有生下一兒半女?”


    “刑部尚書大人的先夫人倒是有一兒一女留下來。”


    “唉,那她也不好過。”


    “難怪呢?”


    ……


    “蕭司樂、蕭司樂?”


    周敞正聽得認真,不想被打斷。


    “有勞蕭司樂先下去休息。”怡貴妃發話。


    “是。”周敞站起身來,趕忙一禮告退。


    這邊下去,那邊便換了大司樂宮鳴上來。


    周敞迴到一樓落座,這場演奏就算基本完成,隻要等宴會結束,期間再無傳喚就可出宮迴去。


    此行目標雖然未能盡如人意,主要是直接進了後宮,一個正經當官的男人也沒瞧見,但剛才也算把整個大臨國的貴婦都掃了一遍。


    除了刑部尚書裴夫人以外,周敞幾乎一個也沒記住,但她有係統,相信係統都會為她記下來。


    更想起元亓此前提到要走內闈路線,她今日進宮一個當官的都沒瞧見,看來要想幫助元家,她也隻能從今日這些女人身上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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