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姑姑隻好繼續往下說:“等我把紙筆都找來,鍾先生竟然能坐了起來。我勸他隻管好生歇息,一切等王爺迴來再說,何必這個時候還要寫字。可他……可他堅持,說怕是來不及了,還是堅持要寫。結果……鍾先生寫完最後一個字,整個人就倒了下去,直接沒了氣息。”


    “什麽字?”周敞這才迴過神兒來問,目光卻始終凝在白絹帕上。


    景姑姑就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呈給周敞。


    周敞接過,顫抖著手打開。


    薄薄的紙上隻寫著一行規整的大字:“人生有死,死得其所,夫複何恨。”


    最後一個“恨”字因為力有不逮,最後一捺拖得老長,拖出了紙的邊緣。


    周敞憋在胸口的萬千情緒,和著眼淚,一下子噴湧而出。


    這幾個字的意思,奕王風銘明白,她也明白。


    可是,鍾先生做到了,而她卻做不到。


    鍾與一生都在為他人著想,這一次更是不顧身體狀況,日夜操勞,千裏奔波,就是為了能夠給前方將士帶來更多救命的藥材。


    鍾與或許覺得這樣做,即便是死了,也死得其所,沒有遺憾。


    但奕王風銘和周敞卻不能沒有遺憾,他們的遺憾實在太多。


    周敞撲在鍾與身側:“為什麽、為什麽……眼看著一切都已經解決了,馬上我們就可以迴去了,隻要迴到哪怕越北城,就一定能夠找到更好的大夫,你就不會……是我……是我先前不顧一切催得太急,拚命地催,若不是我催促太過,讓先生跟著勞心勞力,肯定不會……”


    景姑姑一隻手撫上周敞肩膀:“王爺不要自責,想來鍾先生就是怕你會怪自己才要留下這一行字。其實鍾先生的身體早就不行了,隻是一直不願意告訴旁人,更不願告知王爺,就是怕王爺為他擔心啊。”


    “什麽?”周敞猛然收住哭聲,“鍾先生的身體早就不行?那是什麽時候?什麽時候的事兒?”


    無邊的愧疚淹沒一切。


    無論是奕王還是她,都一直知道鍾與體弱多病,但不知道是有什麽嚴重的病,更想不到會嚴重到這種程度。


    瘦猴也跟著吃驚:“鍾先生平日看著是虛弱些,但也不過就是愛暈倒,那到底是得的什麽病,景姑姑你一直知道?”


    景姑姑長長一歎:“唉……本來也不知道,是最近一次鍾先生在王府中又暈厥過去,王媽媽沒忍住才跟我說的。”


    周敞瞪大淚眼,怔怔聽著。


    景姑姑繼續:“據王媽媽所說,鍾先生早年因為科舉上的事情,曾被官府抓過,官府為了鎮壓整治鬧事的舉子,將他們在深秋時節下了水牢。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被在水牢中泡了三天三夜,水是又冰又寒,裏麵還什麽蛇蟲鼠蟻和醃臢汙垢。有人當時熬不住就直接栽到水中溺死了。三天後被放出去的,有人迴到家中重病之後沒扛過去也就死掉。倒是鍾先生那時候還年輕,熬過了一場大病,命算是保住了,但從此身體就再恢複不到從前,落下了病根。”


    “什麽病根?”周敞聽著心裏一陣陣發寒。


    怎麽有人如此惡毒,能用那樣折磨人的法子害人。


    瘦猴也跟著道:“可是、可是……就算如此,鍾先生這麽多年看著也都還好,更何況這麽多年還有機會可以找更好的大夫,我們不是還有孟大夫。”


    “什麽病根王媽媽也說不上來。”景姑姑搖頭,“但王媽媽知道,鍾先生後來輾轉也看過一些大夫,他自己也研究醫書、醫術,結果都還是治不好。最後是在機緣之下,遇見一位道長給了鍾先生一個方子,說按照那個藥方製成藥丸,長年服用,或許可以活到知天命的年歲。”


    “素天丸?”周敞都沒有想到,奕王的意識裏還能想起這個名字。


    那就是鍾與日常吃的一種自製藥丸。


    瘦猴望向用白手絹覆蓋了麵容計算起來:“知天命的年紀是五十歲?不對啊……鍾先生今年應該已經五十有七了吧,而且先生雖有病容,但還要比實際這個歲數的人要年輕,怎麽就、怎麽就能說沒就沒了。”


    景姑姑還是搖頭:“誰知道呢?這些也都是當初鍾先生告訴王媽媽的,好像是說,那道長給了方子卻也不保證什麽,隻說,若是能活過了知天命的年歲,那麽剩下的就看個人造化了。”


    “造化?造化就是又多活了七年嗎?”周敞將那張紙死死攥在手心。


    景姑姑不知如何迴答,隻能繼續哀聲訴說:“鍾先生就這麽去了,老奴沒告訴旁人,想著他若是還能撐住,最想見的肯定還是王爺,因此隻先蓋了帕子,希望即便他去了之後,第一個見的也還能是王爺。”


    周敞終於再次伸手,緩緩將蓋在鍾與臉上的白色絹帕揭開。


    鍾與灰白的臉,與生前並無什麽差異,甚至比生前要安詳許多。


    窒息般地痛彌漫世界,彌漫時間,彌漫所有與鍾先生的過往。


    難怪從前鍾先生做事情總是透著急切。


    那是早已知道自己活不長久嗎?


    難怪怎麽問,鍾先生也不說是什麽病,也不要看大夫。


    是怕他們知道了擔心呐。


    鍾先生啊鍾先生……


    周敞在心中呐喊,為什麽這麽好的人,卻不能長命百歲,那些禍害卻行走自如?


    這時,奕王風銘的意識也浮上來。


    周敞有意識“靠後”。


    風銘就輕輕抓起鍾與外側被下幹枯的手,雙手握在掌心“鍾先生,為什麽不等我迴來呢?為什麽就這樣去了?我還有許多問題要問你,還有許多事情需要跟你商量。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你從來不想著自己。這麽多年,有那麽多機會,為什麽不說出來,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治你的病。你這樣一去,丟下我怎麽辦,丟下我們這些人怎麽辦?還有王媽媽和多福多寶,他們怎麽辦?”


    說到這裏,風銘再說不下去,失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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