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與卻又想到其他問題:“又恐怕若有人冒領多份,或者疫區裏恃強淩弱就反而更不妙。”


    “讓巡城司多派人進去協調。”周敞亦知治理疫情如同打仗,絕不可有婦人之仁,“鍾先生,稍後若是看到巡城司那位崔大人,就讓他來見我。另外,人手要是不夠,本王會讓崔卞從府衙借調,讓他們日夜巡查各戶,若有人多領藥材,就停止發放,大家誰都別活。”


    鍾與也知其中各種為難:“可以一試,至少這些尚且有房舍的人家都已登記在案,至於那些露宿街頭的,也都發了木簽,按數目來領,勉強確保。”


    “是了、是了,鍾先生總是考慮周到。”周敞這幾日身心不濟,還是多虧鍾與。


    兩人正商量著,就聽到遠處一名差役大喊:“後麵的不用排了,迴去等通知,今日的湯藥沒有了。”


    後麵長隊立刻騷亂起來,沒人散去,反而越湧越多,要衝出關卡。


    巡城司的差役一擁而上,加強防守。


    差役間或大喊斥退:“都迴老廟去,晚上會有醫官送藥過去,吃過今天藥的迴帳篷去。大家互相監督,沒的有人多吃了你們的藥去,要是湯藥沒了,那可就是你們的命了。”


    往前擁擠的大多是流民、乞丐,根本沒有固定的居所,他們在這裏排隊尚且有粥有藥,現在打發他們去破廟,又怎麽肯。


    “沒有了……”


    “退迴去……”


    “往後退……”


    場麵愈發混亂。


    更有婦人崩潰大哭的聲音傳來:“這都等了兩個時辰,天寒地凍,怎麽就沒了。大老爺行行好,我這兩個孩子都病了,可等著救命呢。”


    “不是不給你們,是藥材就這麽多,實在沒有了。”差役雖說是公事公辦,卻又連踢帶打地驅趕。


    一片哀嚎哭喊之中,一個中年婦人,背上背著一個男孩,身邊還跟著一個女孩,兩個孩子都麵帶病容。


    鍾與亦被聲音吸引,順聲望過去,就是一聲驚唿:“那是張家嫂子?”


    “誰?”周敞不認識。


    鍾與卻已經奔了過去。


    周敞剛想走跟上,身後卻又傳來馬蹄聲。


    高遠不知何時騎馬而來。


    “高遠你怎麽過來了?”周敞本安排一簞行的人輪班監視疫區狀況。


    高遠翻身下馬,從馬鞍一側取下一個食盒:“景姑姑不放心,堅持要屬下送藥過來給王爺。”


    “怎麽又喝?我剛剛還吃過一次。”周敞內心始終抗拒喝苦藥。


    高遠麵無表情,隻管轉述:“景姑姑說,王爺多喝一次,好得更快些。”


    雲化子道長的藥本來是一日早晚兩次即可,但景姑姑堅持要她喝三次。


    前天剛開始發病那個晚上,景姑姑大驚失色,誰說也不聽地在周敞床前守了一夜。


    期間她高燒渾身滾燙,全身疼痛的時候,景姑姑就一點點兒給她喂水、擦身,柔聲安慰,像對一個嬰兒。


    周敞昏昏沉沉之間感到景姑姑陪在身邊,雖然說不出話來,但亦感受到從未有過的熱切關心和細心照顧,讓她甚至留下淚來。


    比之前世的父母,在這裏,在奕王府,景姑姑和鍾與、瘦猴他們才更像是她的家人。


    景姑姑還以為她是身體難受才哭,又將她頭抱在懷裏好生安慰。


    一想到這些,景姑姑就是再讓她喝更多苦藥,也能甘之如飴。


    周敞忍著胃裏翻騰抗議,接過食盒,端出一碗尚在溫熱的湯藥,一口氣喝了下去。


    瘦猴從旁邊遞出一個小紙包,打開:“王爺,蜜餞。”


    周敞拿了兩個,純粹是為了壓下湯藥的苦味,卻又聽得遠處婦人哭喊聲不斷:“可憐、可憐我們孤兒寡母,我丈夫剛死了,就留下這麽一個兒子,若是也死了,張家就要絕後,我怎麽對得起張家列祖列宗。鍾先生、鍾先生呐……”


    周敞也跟著過去。


    中年婦人頭臉尚算整潔,隻有衣衫破舊縫縫補補,背著一個、拉著一個,正坐在地上大哭。


    “張家嫂子,你先起來,有什麽事我們慢慢商量。”鍾與隔著柵欄苦口婆心相勸,但就是不管用。


    倒是周圍的亂成一鍋粥的流民和乞丐已經被強行鎮壓下來,不敢再往前擁擠。


    “張家嫂子?”周敞已經猜到了那婦人身份。


    那婦人看見鍾與如見救命稻草,可惜隔著官差、桌子和護欄過不來,隻管跪在地上哀嚎:“鍾先生、鍾先生,看在我家那死去的當家份上,您幫幫忙,孩子就要病死了,眼看這個關頭,沒有藥了。沒有藥了,讓人怎麽活……”


    “張家嫂子,你先別急。”鍾與說話間也是頗感無力,藥的確是沒有了,他也沒辦法。


    “鍾先生,她既是張舉人的家眷,不如迴趟王府……”周敞心生憐憫,張舉人及其家眷原本一個也不認識,倒是沒想到在這種場合看到了。


    “不……”鍾與厲聲反對,甚至連平日掛在嘴邊的“不妥不妥”都省了,“那是備下給王爺的,萬萬不能施舍出去,為了誰也不能。”


    周敞原本還可惜剛才她藥喝得過快,否則或許可以先給這家的孤兒寡母。


    但看鍾與態度,那也是萬萬不能同意的。


    不過這樣一來,張家婦人就實在太可憐,剛剛沒了丈夫,如今一雙兒女又都病重,若真的孩子再因短了湯藥丟了性命,可讓她還有指望?


    “可憐可憐我們吧,怎麽辦,寶兒已經連著咳嗽幾日,昨晚上還發了高燒……,前天上吐下瀉,甚至說不出話來……”張家婦人如今隻會跪坐在地上哭訴,估計是連受打擊精神有些渙散,兩個臉頰凹陷得有些不成人形。


    她背上背著的男孩確實雙目緊閉,聳耷著腦袋,不知是睡過去還是暈過去了。


    至於身邊的女孩衣衫單薄,瑟瑟發抖,但臉頰亦有著不正常的潮紅,見母親跪坐在地,就愣愣地站在一旁,不哭也不鬧,隻是沒精打采、搖搖欲墜。


    這番情景,幹看著又有什麽用?


    周敞迴頭,心中動搖,要不要讓高遠偷偷迴去拿副藥來,悄悄給這一家孤兒寡母?


    正在這時,遠處轟隆隆車馬聲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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