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一場大病,許半仙消瘦了許多。眼窩深陷,眼神渾濁,額頭上的皺紋如同龜裂的木紋,深而密,延伸至耳根。麵色無光,顴骨凸出,臉上爬滿了芝麻大小的老年斑。手指如同幹枯的樹枝,不停地顫抖著。依然是戴一頂雷鋒帽,身上的衣服還是陸一偉前年給買的,如此一位怪老頭,誰曾想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地主,他也曾是遊手好閑的地主闊少,時過境遷,竟淪落到這番模樣。


    許半仙膝下無子嗣,平時靠放羊為生,算卦是他的副業,掙的錢管夠一個人生活。陸一偉剛到北河鎮那會兒,精神萎靡,心情糟糕。一次偶然機會與放羊的許半仙結緣,點化了他,此後兩人結下深厚的友誼。離開北河鎮時,陸一偉將其托付給周三毛,叮囑一定要照顧好他。他也隔三差五過來看看,可畢竟工作忙,多少有些照顧不周。


    許半仙沒有什麽愛好,唯獨的愛好就是抽煙喝酒。煙時常不離嘴,早上起來第一件事首先抽兩三支煙才起床,有時半夜醒來還要抽幾根,煙癮大得驚人,一天至少在四包煙以上。每頓飯離不了酒,心情好了一天能喝一斤,心情不好喝得少點。所以陸一偉每次來必帶幾條好煙幾瓶好酒,總讓他樂半天。


    今天,陸一偉照樣提著煙酒,可許半仙好像沒有往常激動。而是緩緩坐到門口的大岩石上,大口的喘氣,時不時咳嗽幾聲。


    長期抽煙飲酒已經把許半仙的身體嚴重侵蝕,陸一偉隱隱感覺到,許半仙可能不妙。他扶著許半仙進了屋,再次勸說道:“許伯,去醫院看看吧,檢查一下心裏總踏實。”


    許半仙慢悠悠地搖了搖頭,接過陸一偉遞給的煙點上,又一陣劇烈咳嗽,這次咳嗽居然咳出了血,讓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不能再等了!陸一偉不顧許半仙反對,扶起他就要往門外走,一邊道:“許伯,這次你必須聽我的。”


    “是啊,趕緊去醫院看看吧。”周三毛也心疼地道。


    誰知許半仙將手中的拐杖橫攔在門框上,將陸一偉一把推開道:“我的病我心裏清楚,不要大驚小怪的。我這輩子沒去過醫院,我不想死在那裏。”


    陸一偉臉上愁雲密布,心疼不已,可許半仙堅持,自己也不能硬拽著去。


    “你們先出去,我和一偉說兩句話!”許半仙喘著粗氣歇了一會,對周三毛和李海東道。


    兩人出去後,許半仙舉著拐棍上了炕,將凍得發抖的老貓抱在懷裏,一邊摸著一邊道:“一偉,你坐下。”


    陸一偉本想著給他倒一杯熱水,可家裏連火都沒生,熱水瓶裏空蕩蕩的,十分恓惶。他拉開爐灶準備生火,被許半仙攔了下來道:“別費力氣了,我的病不能見熱,一熱渾身難受,你坐下,我有話和你說。”


    陸一偉坐下後,許半仙閉上眼睛沉思了一會兒,道:“一偉,我給人算了一輩子卦,唯獨沒給你算過。不瞞你說,算卦這東西都是假的,哄人的。給別人算,我是為了生計,為了糊口不得已而為之。但話說迴來,算卦真的是胡言亂語嗎?不然!人們常說命中注定,時來運轉,根據是什麽?老祖宗流傳下來的東西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人的本性都是貪婪的。有的人成天好吃懶做,好高騖遠,卻跑到我這麽來求財運,都想著一夜暴富,不勞而獲;有的人沒做出多大貢獻,卻想著升官發財,一步登天;還有的人幹了一輩子壞事,卻想著光宗耀祖,成龍成鳳。對於這樣的人,你隻要說他的好,他就信你。可又有幾個靠算卦而改變命運的?幾乎沒有。”


    “人們常常把‘命運’二字掛在嘴上,有沒有道理?也有一定道理。‘命’是天,‘運’是地,人一出生就決定了你的命,而‘運’可以通過後天努力而改變。今天,我打算給你算一卦。”


    “我曾經問過你的生辰八字,你的命不好不壞,馬馬虎虎。而你的‘運’似乎要差了一些。你可以仔細迴憶,從小到大命運多舛,磕磕絆絆,前進的道路異常曲折,不僅是過去,包括現在以及將來都是如此。你之所以能成功,除了你奮鬥的結果,還有就是有貴人相助。”


    “你為人善良,心地又好,這是你最質樸最純真的東西,也是你得到貴人相助的資本。你的一生在不同時期要遇到不同的貴人,對你的仕途會有一定幫助,甚至起到決定性作用。但我要提醒你,凡是物極必反,你的貴人隨時可能掉頭成為你的敵人,所以絕不要把你的命運過於依賴於某個人,而是堅定不移依靠自己、相信自己。除了你,沒人把你當迴事!”


    望著許半仙堅定有力的眼神,陸一偉震驚了,這一席話從來沒人和自己說起過。跟著許半仙節奏他迴想著自己走過的點點滴滴,好像都被許半仙說中了。


    看著陸一偉發呆,許半仙又道:“和你說這些,希望你在今後的道路上,要多一些心眼。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雖不曆經官場,但對其門道頗有心得。做官和做人一樣,能攻能守,能進能退,不能一味地進攻而放棄防守,更不能義無反顧前進而不退後防守。官場如博弈,退不意味著就是停滯不前,是藏其鋒芒,避其禍難,保其全身。其實我早就提醒過你,切不可依附於某人,一旦帥離身,將暴露在外,勢必成為眾矢之的,先前就是血淋淋的教訓,為什麽不知悔改呢?”


    許半仙毫不避諱指責,陸一偉慚愧地低下了頭。


    許半仙深知自己沒多少時間了,繼續道:“我的話可能有些重了,但我必須說,如果這次不說,可能就沒機會了。水清則無魚,做人亦然,官場亦然。我不是讓你與他們同流合汙,而是要學會圓滑處事。對待貴人,忠心可鑒,卻不能過於依賴。而是盡快擺脫貴人的影子,開辟屬於自己的戰場,培養自己的圈子。對待敵人,憎惡分明,卻不能過於打擊,而是盡快融入對方的圈子,為已所用,爾後各個擊破,我這麽說你能明白嗎?”


    陸一偉一邊往心裏記,一邊重重點頭。這時,許半仙又一陣劇烈咳嗽,一攤黑血噴在黑貓身上,嚇得老貓跳起來,“喵喵”直叫喚,門外的老黃狗也開始犬吠。動物的嗅覺往往比人的要強,許半仙的大限已到了。


    “許伯!”陸一偉急忙用手堵嘴,濃稠的黑血順著指尖流了出來,一滴一滴滴到炕沿上,沿著炕沿流到炕角,沾汙了混滿油漬的被褥……


    周三毛和李海東聽到陸一偉叫喊,急忙跑迴來查看。沒想到許半仙指著大門叫道:“你倆出去,別進來!”


    陸一偉知道許半仙還有話說,像兩人努了下嘴,退出去了。


    許半仙用一塊看不清底色的手帕擦掉嘴角的血漬,靠在牆上休息了一會。陸一偉見此,再次心焦地勸說:“許伯,聽我勸,去醫院吧。”


    許半仙有氣無力地搖了搖頭道:“我的身體我知道,也就是這兩天了。”說著,將炕的一角搬開,從裏麵取出一個化妝盒大小的箱子遞到陸一偉麵前道:“我許德誌苟延殘喘了一輩子,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祖上的榮耀,前半生享受人間繁華,後半生曆經人生磨難,談不上跌宕起伏,但我一生坦蕩,問心無愧。今年我69歲,陽壽已盡,這就是命,誰都挽救不了。”


    “我膝下無兒無女,一直把你當兒子看待,也隻有你還親切地叫我一聲‘許伯’,知足了。這個盒子裏麵裝得什麽,我暫時不說,交由你保管,等我那天不在了你再打開。一偉,我要托付你一件事。”


    雖不是自己的親人,陸一偉早已淚流滿麵,哽咽著道:“許伯,您說!”


    “我死後,我不想成為孤魂野鬼,把我和我祖先葬在一起,好嗎?”


    “嗯,許伯您放心,我一定完成您的心願。”陸一偉應承道。


    許半仙沒再說話,而是靠著牆閉上了眼睛。陸一偉以為他已經仙去,伸手在鼻前一摸,還有氣息。急忙對著周三毛他們怒吼道:“快進來!”


    陸一偉終究違背了許半仙,將其送到了北河鎮衛生院。


    北河鎮衛生院設備簡陋,一番檢查下來,主治醫生無奈地搖搖頭道:“胃癌晚期,癌細胞已經在全身擴散,無力迴天了,趕緊準備後事吧。”


    聽到這一噩耗,陸一偉異常冷靜,死亡對於許半仙來說無疑是種解脫。他將所有的計劃全部取消,一門心思準備許半仙後事。


    辛巳年農曆正月初二晚十一時二十分,許半仙結束了他的一生。他的一生,正如他所說,輝煌過,落魄過,在孤獨寂寞中煎熬度過了後半生。


    一聲歎息,致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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