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冰冷的屍體還靜靜的躺在茅屋之中,此時已經是暮春,天氣漸漸變暖,咱不知道他們還可以“堅持”多久。


    好在這場瘟疫來的嚴重,雖然開始的時候還有專人往外搬運屍身,然後集體火葬,以徹底消除瘟疫的傳播,但是到了現在,活著的能跑的都跑了,誰也沒有再理會這後來的死人們。


    於是,咱也隻能,又慶幸還可以把咱的爹娘最後停留在家裏一段時日。


    爹娘是農民,一輩子的農民了,而農民最離不開的就是土地,這深沉厚重的土地。


    爹活著的時候就經常叨咕,說自己將來若是死了,一定要給埋葬在一個土壤肥沃的好地方,如此,就是到了陰曹地府,隻要有了土地,他也不至於餓死。


    所以,無論如何,咱也要讓勞苦了一輩子的爹娘可以好好的入土為安。


    咱趕了個清早,獨自來到財主劉德家,由於咱好歹也給劉德盡心盡力的放了好多年的牛,對於去他家的路徑,自然是輕車熟路,沒用多久就到了地方。


    咚咚咚!


    劉家的大門被咱扣響,半晌,一個童子開了門,探出個腦袋來。


    “嘿,重八哥,你咋來了?”


    這童子叫劉四六,名字頗有些重音,據說是劉德的一個遠方親戚,由於家道沒落,來投奔了劉德,如此,這劉德雖然吝嗇,卻也沒了法子,見劉四六還小,就留作一個看門童子,好歹給口飯吃。


    而這出奇就出奇在,劉四六雖然是劉德的親戚,卻和咱是一道的好兄弟,咱們彼此之間從來不會因為身份的問題有過半點的隔閡,就連當初咱吃了劉德的牛,四六還幫咱打過掩護。


    “四六,咱爹娘……”


    “重八哥,俺都聽說了,唉,你可別太難過了,總算你還好好的活著不是。”雖然年齡不大,但是經曆過苦難磨礪的孩子總是會早熟些,劉四六安慰道。


    咱點點頭,向他說明了來意:“四六,咱爹娘走了,但是咱家的情況你也知道,連塊兒能落腳的墳地都沒有,咱雖然不孝,卻說什麽也不能讓二老暴露荒野,可是想起想去沒法了,隻能來求劉德了。”


    “嗯,重八哥你等等,俺這就去告訴老爺去。”


    四六說完,扭頭準備進內屋的時候又忽然想起了什麽,補充道:“重八哥,一會兒見了老爺,你是來求他的,可要和氣些。”


    “放心,咱朱重八今天就是來求人的,他就是打咱罵咱,咱也都會忍的,哪怕是讓咱叫他祖宗,隻要他肯發善心讓咱爹娘入土為安,咱也認了。”


    “那就好嘞!”


    四六笑了笑,轉身離去。


    而望著這空蕩蕩的劉家場院,咱這一刻忽然有些提心吊膽起來,這可以說是咱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了,隻希望這劉德還能有些良心吧。


    沒用多久,四六迴來了,臉上寫著無奈。


    咱的臉色一黯,“咋了,不行?”


    “老爺不想見你。”


    轟!


    咱的腦袋一轟,一下子就變作了空白,聲音悲痛道:“這可怎麽辦才好呐?”


    “重八哥。”這時四六悄悄的推了我一把,看著他忽然露出的狡黠的笑容,咱立馬是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語音急迫道:“怎麽?四六,你有法子?”


    四六道:“重八哥,老爺不肯見你,但是你可以去見老爺啊!隻要你狠下心來求他,俺想他沒準兒就答應了呐!”


    “對啊!”


    咱一拍腦門,“可是你?”


    “沒事兒,俺就說是你非要進去的就行了,你看你這麽熊個子,俺也攔不住你啊!老爺他就在正房,地方你知道的。”


    “嗯,好兄弟。”咱拍了拍憨笑著的四六的肩膀,心存感激,一躲身,進了劉家庭院。


    災難之中,沒用對比就沒有差距,進了劉家,咱這才意識到這天下的財主們與窮人們之間的巨大差距。


    這劉德,也不過就是咱們孤莊村的一個小地主而已,可是這瘟疫來臨,似乎就沒有波及到他家,進了劉家,庭院裏仍舊是雞鴨鵝長鳴不止,老牛優哉遊哉的甩著尾巴在牛棚裏嚼草。


    劉德正在他的正房裏喝著茶水,房門是敞開著的,旁邊是一個還算水靈的小丫頭,正低著腦袋給他捏肩膀。


    真是地主老生活,這樣的日子,隻怕是神仙也要羨慕不止。


    “咦?怎麽不捏了?”


    屬於劉德的特有的尖酸的聲音響起,原來是這給他捏肩膀的小丫頭發現了咱,手頭一時之間停了下來,等到劉德不滿的聲音響起,她這才又手忙腳亂的再次滑動起手指。


    這時,劉德也終於發現了靜靜的,筆直的站在他的正房門口的咱。


    “吆喝,你個小王八犢子咋來了?這該打的四六,居然敢偷偷放你進來,看來是時候教訓教訓他了。”


    “是俺非要進來的,他可攔不住咱。”咱平靜的目光與劉德尖銳的眼神狠狠的碰撞在一起,咱不卑不亢的迴答道,不管怎樣,咱是不會連累朋友的。


    劉德的眼睛忽然眯了起來,作為村裏的大財主,他的消息還是很靈通的。


    “瞧你那眼神,絲毫沒有懺悔,屢教不改,老爺我可還沒有忘記你禍害我的牛犢的事情呢!對了,你家的租稅可是已經欠下了不少了,難不成你是來還我租稅的?”


    “不是,咱是……”


    “夠了,既然不是,那就滾吧,免得影響老爺心情。”劉德的態度突然惡劣起來。


    這一瞬,一種莫大的屈辱感向咱洶湧的襲來,怎麽抵擋也抵擋不住,咱的自尊受到了難以想象的挫傷。


    但是咱知道,咱不能反抗,不僅如此,就算是表麵上的些許不滿,咱也不敢有任何的流露。


    咱開始在心裏暗自安慰自己,咱爹活著的時候同樣沒少在劉德這樣的財主們麵前受辱,他是為了咱,為了他的兒女,如今咱爹去了,難道他的兒女就不能為了他而受辱一迴嗎?


    “劉老爺,咱求您了,求您給咱爹娘一塊地,讓他們入土為安吧!”


    撲通一聲,咱跪下了,跪天跪地跪父母的朱重八跪下了,為了能夠安置咱爹娘的後事,咱終究是決定了這一跪。


    劉德啊劉德,迴想當日,雖然咱已經給你跪下,但是咱心裏清楚,咱卻並沒有記恨你什麽,你當日若是同意了咱的請求,哪怕是給予了一點點的善心。


    時至後來,咱朱元璋記得的也隻會是你的恩情而已。


    然而你終究是沒有,咱那時的記憶已經逐漸模糊,但是你當時尖酸刻薄的話語,一直到現在,咱卻仍舊是記憶猶新。


    你當時的態度是那般的頤指氣使,趾高氣揚,你用了輕蔑的眼神,用了厭惡的口吻,用了最惡毒的話語,你說:


    “什麽?給你們家一塊墳地?哈哈,笑話,天大的笑話,就憑你們家那賴賬混蛋的尿性,還有你這禍害我的牛的野賊,你放心,我就是在多餘的地裏葬牛、葬馬、葬狗,也絕對輪不到你家,就你們那一家子,在我眼裏還比不上一隻狗呢,哈哈哈哈哈。”


    “你,你再說一遍?”


    好歹是氣血方剛的好男兒,咱已經從劉德的話語裏聽出了他的態度,這樣一個吝嗇記仇的萬惡財主,就算是咱再怎麽求他,隻怕也隻能是自取其辱,既然如此,咱那裏還容得下他對咱爹娘惡語相加。


    劉德被咱忽然轉變的態度嚇了一跳,他隨即怒罵道:“哼,你個小雜種,怎麽?還想動手不成?來啊,刁民!”


    咱當時真的是怒到了極致,險些不管不顧的衝上去和劉德拚命,好在四六不知什麽時候也來到了咱身邊,見機不妙,一把抱住了咱。


    “朱重八,老爺不答應你就算了,你別鬧了。”


    “別鬧了。”


    三個字猛然間在咱的腦海中迴蕩起來,咱很快冷靜下來,這幾個字,曾幾何時也從咱爹的嘴巴裏講出來過,可是現在卻已經是物是人非。


    如果可以,咱是多麽的希望時光可以倒流,哪怕是讓咱爹再狠狠的把咱臭罵一頓。


    咱清醒了,咱深深的看了劉德一眼,記住了這劉德的嘴臉,也永遠的記住了屬於劉德這種財主的大多數的嘴臉。


    那時,咱的心底已經許下了觀念:這樣的財主,是完全不值得同情的,他們同樣是欺壓百姓,剝削百姓,隻要有可能,咱將來一定要把這些囊蟲,一掃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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