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京畿道道府的官員從外邊快速跑進來,之前在外邊等著的時候就已經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來來迴迴的踱步。


    李長燁派人召他進來,見到李長燁的時候這官員顯然都急壞了,嗓音帶著些沙啞的說道:“殿下,道丞薛華衣在一個多時辰之前,忽然安排道丞府裏很多廂兵出去傳令,召集京畿道各郡縣所有廂兵主官副官盡快趕到石城,道府大人聞訊之後已經趕去見薛華衣,讓下官盡快來通知殿下。”


    李長燁聽完之後明顯有些吃驚,他側頭看了看沈冷:“薛華衣這是什麽意思?”


    沈冷道:“人之將死......”


    後一句他沒有說出來,因為其言也善和現在這情況不太對,應該換一個字,人之將死其行也善......當然這是沈冷在這一瞬間做出來的判斷,不知道對了還是錯了,但他希望是對了。


    “咱們也去看看?”


    李長燁問沈冷。


    沈冷搖頭道:“等岑大人來。”


    李長燁想了想,點頭:“好,那就不動如山。”


    他們並沒有等多久,不到一個時辰之後,道府岑征和道丞薛華衣兩個人就乘坐一輛馬車來了,在官驛門口停下來,兩個人還在低聲交談著什麽,岑征似乎是在勸說,可是薛華衣麵色顯然已經做出了決定。


    不多時,兩個人被召見,一前一後-進了官驛。


    客廳,李長燁吩咐人看茶,然後坐下來問道:“兩位大人急匆匆的來,是有什麽要緊事?”


    薛華衣看了看岑征,岑征也在看他。


    片刻後,薛華衣撩袍跪倒在地,額頭抵著地麵。


    “臣薛華衣有萬死難贖之罪,臣請殿下聽臣詳細說明。”


    李長燁看向沈冷,沈冷微微頷首。


    李長燁隨即道:“起來說吧。”


    薛華衣抬起頭看著李長燁道:“臣還是跪著說吧,臣所犯是不赦之罪,不敢站著說。”


    李長燁點頭:“那你說。”


    薛華衣停頓了一下,像是在迴憶著什麽,又像是在整理措辭,過了一會兒後他才開口。


    “臣原本姓楊,是前皇後一族之人,十幾歲的時候便離開長安,改姓薛。”


    他看向李長燁,哪怕隻是說了這一句話,似乎已經要把他渾身上下的力氣抽空了。


    “臣離京之際,前太子李長澤送臣出城,臣那時對他說,待我歸來之日,便是殿下隆等寶座之時。”


    他搖了搖頭:“可是時隔多年後,這一句諾言已經變了味道。”


    他把自己離開長安之後這些年都做了些什麽,都與誰有聯絡,都暗中籌謀了多少,一五一十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他說的並不是很快,是按照離開長安的年份所說,第一年去了哪兒,見了誰,做了些什麽,第二年又如何。


    所以這樣說下來,足足說了一個多時辰卻還沒有說完,但他顯然已經適應了自己的決定,不管是語氣還是態度都越發平靜。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沒有插嘴,李長燁甚至都沒有問一句,隻是靜靜的聽著,等薛華衣把他這半生經曆講完的時候,天都已經快黑了。


    “罪臣自知,國法不容玷汙,所以臣思來想去,唯一還能為大寧做的就隻有這件事了。”


    薛華衣看向李長燁,語氣誠懇的說道:“罪臣召集京畿道所有廂兵文武官員來石城,是想親手了結這一切,如果殿下處置這些人,百姓們不明真相,會覺得殿下嚴苛,不近人情,可是臣來處置這些人,是臣職權範圍之內。”


    “他們也都是被逼無奈,沒有多少人是出自真心想要謀逆造反,那時候被楊皇後所利誘,被薛城所威逼,他們又在一開始不知實情的情況下簽了血書和名冊,雖有罪責但罪不至死。”


    “是罪臣該死。”


    薛華衣認真的說道:“請殿下準許,罪臣以玩忽職守之罪,將他們全部解職,他們也都自知犯了何罪,不敢造次,這些人若是都死了不冤枉,畢竟當年他們也算做出了選擇,可是也冤枉,因為他們實在身不由己。”


    “但罪臣不一樣,罪臣是楊家的人,是主謀,是主犯。”


    薛華衣道:“以謀逆罪殺罪臣一人,其他人,殿下就......就給他們一條活路吧。”


    李長燁沉默下來,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


    “你先迴去吧。”


    沈冷起身道:“殿下會給你一個答複,但不是現在,你且迴去等候殿下的吩咐。”


    薛華衣叩首,然後起身道:“那,罪臣先告退。”


    他走了之後,屋子裏就剩下李長燁,沈冷和岑征三個人,他們三個人都沒有立刻說話,屋子裏陷入了一種令人覺得有些壓抑的沉默中。


    “他可憐,也可恨。”


    許久之後,李長燁搖了搖頭道:“他這樣選擇,是在給朝廷一個理由。”


    “是。”


    岑征道:“臣和他談過,他說朝廷要想處置這麽多官員,唯有為北征籌備糧草補給一事可做文章,以瀆職輕慢之名,把他們都罷了官職,百姓們也不會覺得奇怪,還會覺得朝廷做法雷厲風行,這樣做不是為了保全那些官員的名聲,而是為了保全大寧朝廷的體麵,如果數百人皆按照謀逆之罪論處,株連九族,便有上萬人要殺......”


    他試探著繼續說道:“百姓們可以接受朝廷處置備戰不利之人,卻不好接受整個京畿道的廂兵官員全都參與謀逆之事,會讓百姓們以為大寧官場都爛透了。”


    李長燁看向沈冷:“護國公以為呢?別說那句臣都聽殿下的。”


    沈冷道:“臣還是想聽聽殿下的。”


    李長燁:“你大爺!”


    說完了之後覺得不太對,畢竟他大爺似乎也是他大爺,而且他們大爺還是皇帝。


    他咳嗽了幾聲掩飾了一下尷尬,略微沉吟後說道:“薛華衣這樣安排也好,以備戰不利之罪,把這些官員全都罷官,他們的家裏人也不知道血書名冊的事,若按謀逆論處,他們的家人死的也有些不值......”


    沈冷俯身道:“殿下說的是。”


    李長燁又給了沈冷一個你大爺的眼神,沈冷連忙低下頭。


    李長燁繼續說道:“難辦的事,怎麽給薛華衣定罪,他處置了那些官員,我在處置他,百姓們還是難以理解。”


    岑征道:“之前薛華衣與臣交談的時候,他說已經想好了辦法,他說處置完所有涉事官員後,廷尉府出麵,就說查到了其實這些官員們玩忽職守輕慢懈怠,其實都是薛華衣授意,薛華衣是賊喊捉賊......”


    他看向李長燁道:“殿下,這是薛華衣親口對臣說的。”


    李長燁看向沈冷,沈冷垂首道:“臣......”


    李長燁:“你閉嘴。”


    沈冷:“是。”


    李長燁道:“如果要把所有事都畫上一個句號的話,那麽......我大哥的事也該有個句號了。”


    岑征沒懂。


    李長燁看向隨行的方拾遺:“廷尉府來安排這件事吧,等薛華衣把京畿道各地廂兵官員的事都處置好之後,你代表廷尉府來辦這件事。”


    方拾遺俯身道:“臣遵命。”


    岑征忽然間就明白過來為什麽太子殿下說既然所有事都要畫上一個句號,那麽他大哥的事也要畫上句號了......太子殿下的意思是,就讓廷尉府出麵為薛華衣定罪,說是刺殺李長澤的人就是薛華衣安排的。


    這樣,兩個人一件事,都畫上句號了。


    可是百姓們應該會問,為什麽薛華衣要這樣做?


    岑征仔細想了想,發現這事其實沒有想的那麽複雜,百姓們會猜測為什麽,可是這種猜測,稍稍引導一下就會朝著朝廷希望的方向走。


    隨便讓人放出去一些輿論,用不了多久這些輿論就會發酵,京畿道的百姓們都會知道,道丞薛華衣覺得李長澤是大寧的禍根,隻要李長澤還在就會引發朝局動蕩,所以他為了讓大寧安穩,安排刺客殺了李長澤。


    想到這,岑征也看向沈冷,沈冷依然那副你們做決定是了的表情。


    岑征想著沈冷不是這種不發表看法的人啊,為什麽在涉及到了薛華衣和李長澤的事上沈冷一言不發?


    轉念之間,岑征腦袋裏亮了一下,一下子就明白了為什麽。


    沈冷身份特殊,他不願意讓自己和李長澤的事有一丁點關係,他有自己的處事之道。


    與此同時,長安城。


    皇帝問賴成:“你現在醒悟過來,這件事沈冷絕對不會插手了?”


    賴成道:“臣也是昨夜裏剛剛想明白的。”


    皇帝問:“想明白什麽了?”


    賴成迴答道:“護國公,已經足夠高了。”


    皇帝哈哈大笑:“一句話就說到了根本上......是啊,他覺得自己已經足夠高了,他想無為了。”


    皇帝起身,走到窗口看著外邊,像是自言自語一般的說道:“熟悉他的人,都覺得他是傻冷子,可是到這會兒你們才醒悟過來,他什麽時候傻過......他隻是有所為有所不為,他覺得自己走到今天這一步已經足夠高,那就停下來,不再往前邁步。”


    賴成道:“臣曾經也想過,那真是個傻人。”


    皇帝笑著搖了搖頭:“他不傻,很多人都是沒在局中卻當局者迷了,而他在局中卻一直旁觀者清。”


    他沉默了一會兒後說道:“確實夠高了,那就這樣吧,朕隨他的心意去。”


    賴成道:“護國公的心意,其實是最好的心意。”


    皇帝點頭:“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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