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成長


    不知什麽時候,那個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後麵喊“阿魚”的雙生弟弟長大了一些。


    年幼時,她同鶴鳴是一起讀書的,她沉穩,鶴鳴跳脫,讀的是一樣的書,寫的是一樣的字,後來也有了一樣的誌向。


    閑時,西席摸著胡子問:“公子小姐將來有什麽誌向?”


    衛鶴鳴正迷戀誌怪傳奇,笑著說:“當飲烈酒,騎寶馬,佩寶劍,嘯西風,管盡天下不平事。”


    西席搖了搖頭:“小子無知,小子無知。”


    她說:“當潛心致學,修書籍,習兵法,治萬民,讀萬卷書,行萬裏路。”


    西席目瞪口呆,頭搖得更厲害了:“女子無知,女子無知!”


    過了幾日,那西席送了她兩冊《女訓》《女誡》,叫她勤加翻閱。


    隻是那兩本書卻早就被那時的鶴鳴當做笑話翻了一遍,一邊看一邊大叫“胡言亂語”,又在空白處畫上了古怪可笑的小人兒,之後就再沒了蹤影。


    直到他們年歲漸長,並不繼續在一起念書了。


    鶴鳴看那些誌怪小說入迷,為了有空看些閑書,央她同他換身份。


    她心知這是欺瞞,可卻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答應同鶴鳴交換。


    因為鶴鳴看到的世界,和她看到的世界,全然不同。


    祖母對她說:“你是女兒家,不必過分刻苦,識字明理即可,端莊和順才是長姊風範。”


    祖母對他說:“乖阿鶴,你要好好讀書,萬萬不可懈怠了,你是以後要成為家中頂梁柱的好男兒。”


    父親對她說:“你女孩子家家,知道些什麽?定是那混小子勾的你出去跟他胡鬧!”


    父親對他說:“衛鶴鳴,你自己胡鬧也就算了,怎麽還帶摯著你姐姐?”


    衛鶴鳴不知一次誇讚過她的學問,她初時並不相信,畢竟所有人都說女子不該讀書,她又怎麽會像衛鶴鳴說的那樣厲害?


    沒人告訴她,什麽樣叫做書讀的好。


    鶴鳴笑嘻嘻地說:“你見到顧家那幾個表哥沒有,都不如你的。”


    她說:“他們本就頑劣,做不得數。”


    衛鶴鳴不服氣:“我也不如你呢!”


    她更不信了:“你比他們加一起都要頑劣不堪。”


    衛鶴鳴便說:“你若不信,便替我去鄉試,看看究竟能得個什麽名次迴來。”


    鬼使神差地,她竟點了頭。


    得知考了解元時,他們兩個都挨了罰,可她心裏卻不知有多欣喜。


    可後來,兜頭的一潑冷水澆醒了她。


    衛鶴鳴還是衛鶴鳴。


    而她,還是那個衛家的大小姐,無論她知道多少,看過多少,她隻能是那個衛家的大小姐。


    小丫頭對她說:“小姐你這樣好命,投胎到這樣的人家,人又知書達理,以後一定會覓得一個如意郎君的。”


    有時連自小將她看到大的奶娘也會苦口婆心地勸她:“小姐少看些書,男人都不喜歡女人讀書多哩!”


    她問:“那我做些什麽?”


    奶娘迴答:“多學學些管家的手段,好生背背世家譜係,以後才抓的起婆家的帳哩!”


    “若我不喜歡管賬,不做當家主母呢?”


    奶娘說:“那便學學廚藝,好生打扮打扮,小姐這樣貌美,怎麽會抓不住未來姑爺的心呢?”


    她有些茫然:“娘親也是這樣的?”


    奶娘摸著她的頭笑著說:“小姐,這天下的女人都是一個樣的。”


    這些話一句一句,交織成了一件又一件的錦緞華服,漸漸將她包裹成了一個精致從容的衛家小姐。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她幾乎要認了,信了,她就該是如此,哪怕有著一模一樣的長相,哪怕是一母同胞,哪怕讀著一樣的書,寫著一樣的字,可注定了他們是不一樣的。


    她合該是金尊玉貴的女兒家,合該是溫婉和順的衛家小姐,合該埋了那個不安分的自己,乖乖巧巧的做女兒,做長姊。


    可鶴鳴卻時時刻刻提醒著她不僅是衛家小姐,還是衛魚淵。


    “阿魚,我想去國子監。”


    “阿魚,今天先生又教了新文章,我找給你——”


    “阿魚,敘州發了瘟疫,我要奉命去賑災了,你替我想想還有什麽該準備的——”


    他拿著書嘲笑同窗陳腐古板,癟著嘴跟她抱怨京城裏的說書人胡說八道,渾鬧著同她比試算術,還硬是搶過她的繡品讓她幫他檢驗文章。


    他極少再同她拌嘴,反而時常會找她來聊一些國子監的趣事,上課會跑題十萬八千裏的夫子,賀家那位貪睡怕麻煩的公子,嘴壞心熱的文監生,機靈冒失的宋家兒郎,還有那位陰沉不定卻被他一心護著的小王爺。


    他跟她說敘州的饑荒遍野民不聊生,跟她說書生意氣揮斥方遒,跟她說迴來的路上輕舟快馬綠柳垂楊,一次又一次告訴她牆外的世界是什麽樣子。


    仿佛自從決定前往國子監國子監,衛鶴鳴一下就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學子,而非那個幼稚張揚的小解元了。


    “阿魚,下次你換了我的衣裳,去瞧瞧他們吧。”衛鶴鳴笑嘻嘻地說,“我保準那群呆子一個都發現不了。”


    她搖了搖頭:“我才不跟你胡鬧。”


    衛鶴鳴慫恿她:“你何時這樣膽小了?當初替我考解元時,可是連貢院的門都敢往裏進的!”


    她還是搖頭。


    她怕極了國子監,最怕進去那道門,便再也不想出去。


    衛鶴鳴又問:“你隨母親去赴宴,都做了些什麽?”


    她隻能平平淡淡的描述,東家的小姐長得俊秀,西家的姑娘同她交換了荷包,南家的夫人誇她清秀,北家的太妃贈她手串。


    衛鶴鳴的眼沉寂下來了:“阿魚沒有交好的姑娘麽?”


    她搖了搖頭。


    那些姑娘都很好,可她卻沒法真正和她們融在一起。


    她也喜歡漂亮的衣裳首飾,也能跟她們聊聊花簽詩詞,可她真正想說的,沒人能聽得到。


    她掙紮在那一件又一件華服中,一行一止都是用尺子丈量好的,早就沒了說多餘話的力氣,仿佛除了那些應做之事,連多動一動手指都成了奢望。


    幼時那個喊著要仗劍天涯的衛鶴鳴長大了,在另一條路上漸行漸遠,她明知應該欣慰,應該單純的為他而開心,可她卻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


    那條路是她可望不可即的夢想,是她最隱晦不能訴之於口的奢望。


    “阿魚,你可以放肆的。”


    直到衛鶴鳴這樣對她說時,一直以來積壓的情緒終於洶湧而出。


    鶴鳴看著她的樣子有些怔忪,最後低聲說:“哪怕隻有一步,能讓你踏出這個院子也好。”


    她獨自迴到房裏,笑出了眼淚。


    鶴鳴一定不知道,她一直以來都是怎樣的羨慕於他。


    他也一定不知道,自己曾千百次地將那幼時的念想寄托在他的身上。


    她險些就在這些錦衣華服間,失去了衛魚淵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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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日後——


    “礎潤,”衛鶴鳴將桌上的信團成一團,嘀咕著問:“殿下剛出京沒幾日,我便給他寄信,是不是不太好?”


    “小的不知。”礎潤老老實實地迴答。


    衛鶴鳴癟了臉,伏在桌子上:“我是不是惹阿魚生氣了。”


    “小的不知。”礎潤又搖了搖頭。


    “我還是去找賀嵐說說吧!”衛鶴鳴起身,卻又頓住了腳步。“你說他今日在府中不在?”


    “小的不知。”礎潤木著一張臉。


    “這個不知那個不知,你知道些什麽?”衛鶴鳴恨得直想敲開礎潤的頭。


    礎潤:“小的隻知道少爺的鞋穿反了。”


    “什麽?!”衛鶴鳴手忙腳亂地將鞋子換了過來。


    礎潤:“小的還知道少爺今天該去學裏的,現在已經遲到了。”


    “你不早說!”衛鶴鳴一驚,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慌忙披上外衣匆匆往門外走,卻又抓住礎潤道:“我自己去,你給我在家裏看好了阿魚的院子,有什麽風吹草動,都隻管跟我說!”


    阿魚已經足足兩日沒出院子了,雖然飲食照常,可他還是忍不住擔心。


    自己是不是說的太過輕鬆,激怒了阿魚?


    還是自己揭了阿魚的傷疤,令她心裏難受了?


    阿魚又是個女孩子,她的事不好同自己那些同窗說——


    衛鶴鳴在國子監裏渾渾噩噩熬過了一日,拎起書囊就往家裏衝,剛一迴家就聽到礎潤大唿小叫地迎上來。


    “少爺,大小姐她……她出走了!”


    衛鶴鳴一愣:“你說什麽?”


    礎潤將書信遞給他,小心翼翼地說:“您看看吧,老爺那邊已經……”


    那信上隻有寥寥數字,說自己外出遊學,家人不必擔心。


    最後一頁卻是留給衛鶴鳴的,上麵隻有一句。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那字清雋鋒利,仿佛跟衛鶴鳴的相似,卻又有哪裏不同了。


    礎潤有些擔憂地看著衛鶴鳴,小心翼翼地試探:“……少爺?”


    衛鶴鳴輕笑出聲:“罷了,大不了我替她挨上父親的一頓好打便是。”


    礎潤低聲說:“小姐畢竟是女子……”


    衛鶴鳴笑的更開心了:“你怎麽不看看,她是誰的阿姐?”


    笑著笑著,卻又忍不住耷拉下了嘴角。


    如今的京城,隻剩下他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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