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魚淵


    “聽說了沒有,北邊的商隊又被截了。”


    “好像是北胡新換了王,幾次三番地騷擾邊境,簡直是目中無人!”


    “聽說今日聖上大發雷霆……”


    這群監生向來消息靈通,幾日來討論的都是北胡新王的事,連賀嵐都忍不住提了一句。


    衛鶴鳴最是清楚北胡的兇殘,他們根本就是喂不熟的惡狼,哪怕再長久的安寧也磨不去北胡骨子裏的貪婪。他們強者為尊,卻又嗜血好殺,掠奪邊境時非但會搶奪物資,連平民百姓都不會放過,他曾在嶺北親眼見過北胡人大笑著割下平民的頭顱,拋接著戲耍。


    那場景讓他永生難忘。


    賀嵐輕聲道:“是該打一場了,景朝安寧太久了。”他的目光閃了閃,觸到了衛鶴鳴的目光,才又迴到了那副懶洋洋的模樣。“隻是不知道這一仗什麽時候能打起來。”


    衛鶴鳴希望下輩子都別打起來,可他心裏也清楚得很,景朝對北胡,那確實是曠日持久的戰役,前世也是從這時起,一直到他身死,北胡也不曾全然覆滅。


    隻要給他們一線喘息的機會,他們便會死灰複燃。


    宋漪在那頭笑著說:“若是當真打起來,我倒是想請旨隨上前線,日日在這國子監裏頭之乎者也,我都快學成了個傻子。”


    文初時斜睨他一眼:“你這點小聰明,還指望著上戰場?別到時候連個收屍的人都沒有。”


    宋漪衝他擠眉弄眼:“到時便指望著你替我收屍去了。”


    四人正閑聊著,卻見門外進來一人,玄色衣裳暗金色的滾邊,墨色長發隨意束在肩頭,正肆無忌憚地注視著衛鶴鳴。


    宋漪用肩頭撞了撞衛鶴鳴,道:“找你的。”


    衛鶴鳴一愣,見楚鳳歌神色含笑衝他招了招手,他便起身過去,問:“你今日怎麽來了?”


    楚鳳歌至今仍打著思過的旗號躲在王府裏,沒想到今日卻肯出來了。


    楚鳳歌道:“來看你一眼。”


    衛鶴鳴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心道你可千萬別提前些日子的胡話。


    卻不想楚鳳歌伸手揉了揉他的頭,輕聲道:“北胡那邊已經有探子傳消息迴來了,估計不久我就得被遣去北胡了,臨行前特意來看你一眼。”


    衛鶴鳴一愣,道:“你身上並無官職,又是堂堂瑞文王,就是打起來,又怎麽會輪到你去北胡?”


    楚鳳歌的眼裏仿佛醞釀著風暴:“今上並無容我之意。”


    衛鶴鳴早就沒了心情再去惦記著前幾日的尷尬,在自己前世的記憶中翻找著此時的消息。


    然而隻是徒勞。


    前世的這個時候,他還對楚鳳歌沒什麽太大的印象,更不會在意這樣他是否去了戰場,又是多大上的陣。


    那麽這究竟是前世的注定還是今生的變數?楚鳳歌到底會不會有事?


    衛鶴鳴皺著眉思索,半晌才說道:“你……不若你裝病吧。”再怎麽樣,聖上也不會派遣一個臥病在床的王爺前去的。


    楚鳳歌低低笑了一聲:“你這樣替我著想,我很是高興。”


    衛鶴鳴瞪他一眼:“說正經的呢。”


    楚鳳歌注視著他:“我非去不可。”


    去將那些人欠他的債一一討迴來。


    前世的他,是在最落魄的時候趕赴邊疆,那時他隻有十六歲。


    “你去了也好,你去了……我便隨你一起,跟你爹在地下一家團圓。”他的母親臥床垂淚,自父親死後,那模糊的淚眼從沒在他身上停留過片刻。


    “哈!聽說那些北胡人殺人不眨眼”四皇子口無遮攔地蔑視他。“如此也好,我便再不用看見你這樣一個廢物了。”


    “殿下……還請放小人一條生路吧,小人家中三代單傳,實在不能就這樣陪著殿下送命啊!”仆役哭著給他磕頭。


    沒有一個人期待著他活下來。


    他隻能躲在宮中的角落,最後一次窺視著那人的生活。


    “不許哭,”紅衣少年舀起了水,細細地洗著臉上的塵土。他身上的光鮮的衣袍破損了多處,他卻渾然不覺,笑嘻嘻地對楚沉說:“你越是哭,那些欺侮你的人便越是高興,你好好洗幹淨,明天我陪你再打迴去!”


    年少的楚沉癟著嘴,半天才含淚扯出一個笑來:“鶴鳴,你真好。他們都嫌棄我累贅,都想我死了才好……”


    衛鶴鳴拂袖,敲了敲他的頭:“他們越是想讓你死,你才要活的越好越長久,你看他們一大把年紀,你努努力,沒準他們還死在你的前頭。”


    楚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在後來楚鳳歌獨身一人趕赴邊疆的時候,在軍營中過著最下等士卒的生活的時候,險些死在北胡人刀下的時候,乃至於身中數刀無人醫治九死一生的時候,一直都是抱著這樣的一段記憶,一段信念,掙紮著活了下來。


    他必須要活下來,哪怕並沒有人期待他活下來。


    哪怕他身邊從來都沒有這樣的一個人,會對他說這樣的話。


    哪怕連這樣的一個信念,都是他偷來的。


    “我想去。”他對衛鶴鳴說。


    衛鶴鳴的瞳孔裏明明白白映出他的身影,半晌才道:“我不攔你,隻是你自己要多加小心,若有萬一,隻管逃命,活下來才是真的。你莫忘了,你的命不是你一個人的,還有人等你迴來呢。”


    楚鳳歌鄭而重之的點了點頭,含笑道:“是。”


    衛鶴鳴自打這日起,便連著在家中書房裏忙活了幾夜,衛魚淵進來時,正瞧見那紙張漫天飛,筆墨散亂了一地的模樣,隻得提著衣裙,小心翼翼地踏了進去。


    衛鶴鳴一腳踏在太師椅上,書桌上鋪著極長的一卷卷軸,手裏拿著一管狼毫,耳後還別著一管,雙眼熬得通紅,衝著魚淵笑笑:“怎麽這麽晚還不睡?”


    魚淵道:“來看看你在忙什麽。”說著撚起卷軸的一角細細看了過去,才發現這是一整張的地形圖。


    “你這是……北胡?”魚淵比照著自己之前看過的山川誌異,很快就準確地發現了地名。


    衛鶴鳴點了點頭:“楚鳳歌要隨軍,我給他做張地圖出來,也方便些。”


    魚淵皺了皺眉,指著一處道:“你這裏畫的與書上所載不同。”


    衛鶴鳴看了一眼,笑道:“那處原是草場,隻不過這些年過來不知為什麽成了沙丘,自然便改了。”


    魚淵一愣:“你怎麽知道?”


    衛鶴鳴自然不能說是前世去過,隻得搪塞:“我聽聞同窗提到過。”


    魚淵笑了笑,沒再說話,隻低頭看著地圖,用狼毫沾了沾朱砂,在地圖幾處畫了朱圈,批注:“此處多草木,有東風,宜火攻”


    又這樣接連批注了幾處,衛鶴鳴扭頭一看,當場怔了神:“阿魚,這些都是你想的?”


    魚淵點了點頭,笑道:“我都是照書上揣度的,不知對不對,隻管寫上,也好給人做個參考。”


    衛鶴鳴心下震驚,他曾在嶺北與北胡打過數年交道,魚淵畫的這些竟絲毫不錯,甚至都巧妙的很。


    “阿魚……你寫的半點沒錯。”衛鶴鳴盯著她,竟有些恍惚。


    他前世就知衛魚淵的聰慧過人,胸懷經緯,可如今看來,衛魚淵這樣的年紀,竟是智謀眼界都尤勝男兒。


    這樣的衛魚淵,前世竟然替他死去,實在可惜了。


    他便是倒了箱底,也不過是隻有些治世的本事,當初活下來的若是阿魚……


    魚淵輕笑一聲,眼中燭火搖曳,不知閃爍著的是不是落寞:“我便是想得再多,也沒機會前去一見,更別說印證我這些計謀都是否可行了。”


    是了,前世縱然活下來的是衛魚淵,也未必會有更好的結果,因為她是女子。


    隻女子二字,便能抹了她所有的才華抱負,將她的棱角一點點磨平,最後成為一個相夫教子的普通婦人,將那萬卷書籍都用在院牆內的瑣事,教孩童去念那狗屁不通的啟蒙——這樣才會人人稱讚,美其名曰賢良淑德。


    說不準還會有人說,這並沒有辜負她的才華,這是女子的智慧,女子的戰場。


    衛鶴鳴曾替衛魚淵扮過女裝,太清楚婦人口中的這一套——可這是什麽狗屁道理?


    衛鶴鳴竟覺得有些無力,他與魚淵雙生,卻第一次設身處地地站在衛魚淵的角度來看這個世界。


    竟沒有給她留下一條生路。


    那惋惜和不甘清清楚楚烙在了衛鶴鳴的眼底,衛魚淵看了便知他的心思,卻隻用金簪一下一下撥弄著燭花。


    那姿態柔婉窈窕,像極了閑適的女子,可眼底的冷硬卻是騙不了人的。


    “不會不甘心麽?”衛鶴鳴問。


    “阿鶴,這話我隻與你說。”衛魚淵盯著燭台滾下的紅淚輕聲道。“我不甘的很,憤怒的很,可我有憤無處泄,有苦無處訴,就是打落了牙,也隻得和著血淚吞了。”


    “因為我是衛魚淵。”衛魚淵放下金簪,沉默地繼續批注那卷軸上的地圖。


    因為這世上容不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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