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音尾落下的當兒,模模糊糊瞧見他抬了手,尚還沒看清他做出了什麽動作,不過眨眼的功夫,後邊的事,我就全都不曉得了。


    說來,這事從頭到尾都像是做了一場夢,破爛身子到底也有破爛身子的好處,我到底沒能親眼見著那個容六口中的生著人樣的母蠱,到底也不曉得怎麽他那八成的勝算就成了真,夢醒時分,已從那墓塚裏頭出來,迴到了西府的宅子裏頭。


    這中間發生了什麽,就像我那七八歲的年華曾經曆過的不堪迴首的過往一樣被記憶塵封,我睜眼頭一瞧見的人是雷子,他捧著大堆的賬目守在我跟前看得入神,我這點動靜竟然都沒能驚動他。


    等了一陣兒等不到他醒神,我這廂才不得不張口喊了他一聲,他這才迴了神,站起來對著我喊了一聲:“老板,您醒了。”


    我記得他沒有這麽閑生,花家多大的基業全在他手中管事,哪怕守在我跟前還不忘抱著賬本子查,就是這,他卻偏問了這麽一句多餘的廢話,到底是比不上那薄情寡義的千機手六兒爺,我細細琢磨了一會子,哪一迴碰著大事昏過去後,醒來頭一見到不是那千機手,偏是這一迴換成了抱著賬本子的雷子。


    也不曉得他是在守著等我醒,還是在守著等我醒了好跟我報賬的,我心裏頭這麽一琢磨,忽然又覺得不對勁兒,慌張問:“他呢?”


    好歹是跟了我這麽久的人,我隻一個字出口,他既曉得我問的是誰,動身放下那賬本子,上旁邊去端了一杯水過來給我,等我接在手裏,再跟我講:“老板,六兒爺……”


    “在這兒。”接他話的,是那熟悉的聲音調子,老房子的門叫人從外頭推開,他著著一身駭人的白大褂,手裏頭拈著顆海棠果從外頭走進來,朝著我晃了晃,“八成勝算,我又贏了。”


    哦,難怪呢。


    那會子,我忽然明白了雷子怎麽會閑生到在我旁邊守著的地步,照著我倆的賭約裏頭講得,這下我的一切可不都是他的東西了,花家再大基業也好,已經跟我沒了關係,跟雷子自然也是沒了關係。


    他要是願意,也能叫雷子接著做那管事,他要是不願意,隨時讓雷子卷了鋪蓋走人我也管不著那許多。


    所以那會子,我是真的什麽都不想管了,也是什麽都不必管了,遠遠地伸著手,自他手裏頭接下那海棠果,拿在手裏盤弄了兩輪,便曉得,這顆海棠果既是打前院那顆海棠樹上摘下來的。


    當即,我心裏頭就打了起盤算,想著過會兒上前院再去摘幾個,這時候再爬樹,好歹不會有人在旁攔著說什麽危險了吧。


    我這廂盤算還沒有打完,他那廂已經反客為主,從他那一身的白大褂口袋裏掏出東西上來給我做檢查,拿著聽診器的手鑽進我衣裳裏頭的當兒,又接著講:“你運氣不錯,嬰胎成功取出來了,海棠樹下那顆蠱胎養得很好,等身體恢複,我就能幫你引蠱。”


    事到如今,我倒是對解不解什麽蠱一點興趣都沒了,便是如此,我還點頭算是應下了他的話,不為旁的,花梁自覺不是什麽好人,所以更不能做個小人,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願賭服輸是規矩。


    早前我總想著有天能把他訓作我的狗,到了今日,沒能給他變作我的狗,反倒徹頭徹尾的輸給了他所有,既然是所有,我心想著,我這個人應當也是算在裏頭的。


    因而他說什麽,我都不逆他。


    待到他檢查完、交代完,領著雷子一塊兒出去了,我低頭賞著手裏海棠果瞧了一陣,才悠悠想起來自己的盤算,倦倦地翻了翻身,才活動了兩下子,爬起來,走出去。


    走到院子裏,看到那株碩果累累的海棠樹,我挪到樹底下去,仰頭盯著上頭綴滿了海棠果的椏子掃了兩眼,當即瞧上了一條,活動活動筋骨,順著樹幹攀上去,多年前的彼時也好,多年後的今日也罷,這副身子雖然破爛了,好在爬杆的身手還沒廢了掉。


    伸出手去要摘那果子的當兒,不曉得怎麽的,我忽然幻聽到那七八歲的年華裏,有個差不多大的人站在這樹底下跟我講:小少爺這麽喜歡上樹,就在樹上待好了,看見那海棠果了吧,再被我砸下來,可就沒人接著你了。


    那人後來如何了?是不是真就沒人接著我了?我忽然感起了興趣,既抱著樹椏盯著底下望著,好像望著、望著,就能望迴那七八歲的年華去,就能把那唬的我抱著樹椏不敢動彈的人兒給望迴來。


    “花梁。”


    也不曉得望了多久,我到底也沒能把那七八歲的年華望迴來,到底也沒能把那人兒望迴來,卻是望來了個叫我無緣無故胡亂發癲的醫生,他的一雙寶貝千機手抄在那叫我害怕的白大褂兜裏,昂著頭朝我反望著,喊我,跟我講:“下來。”


    不下,我還沒摘著海棠果呢。


    我是這麽答他的,心裏頭渴盼著他能跟我講點什麽,又不曉得究竟希望他跟我講些什麽,既在話音落的當兒,望著他癡癡地笑。


    “下來。”末了,也不過等來了他的皺眉不耐,冷著聲兒重複了一遍前頭的話。


    那會子我又發起了癲,瞧著他一個勁兒的笑,也不曉得我那一臉地癡笑,落到他眼裏終究都成了什麽,隻是在笑夠了後,趁著瘋勁兒問他,“六兒爺,你說我要摔下來,有沒有人會接著我?”


    有的吧。我心裏頭想著,肯定有的!要是沒有,我早在七八歲的年華裏就跟那海棠果似的摔得稀巴爛了。


    我這麽想著,也不等他迴話,直接鬆手撲了下去,這海棠樹可高,比那後頭的屋子都高,就是這麽高的距離,砸下去,也不過眨眼的功夫。


    一眨眼的功夫,容六不見了。


    等我迴過神來再去尋,哈,砸中了!


    “你……”他惱了,我看清他臉的當兒,他張嘴吐出才一個字,我就曉得他要惱了。


    我不喜歡旁人衝我惱,我是花梁,花家的大少爺,隻有我惱別人的份兒,哪能旁人來惱我?


    因而我沒給他那個惱我的機會,不等他再說一個字,對著他的嘴就啃下去,直把那一嘴的話全堵迴肚子。


    不曉得從什麽時候起,他像是熱衷上了喊我的名字,禮尚往來,同樣的也不曉得從什麽時候起,我像是熱衷上了啃他。


    這一啃,直啃的我自己喘不上氣了,才舍得鬆開他,悠悠地從他上頭挪過去,接著話頭跟他講:“我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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