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隨著僕僮入內,很快見到坐在那看書的韓非。


    看到扶蘇,韓非放下手裏的書起身相迎。


    兩人相對而坐,扶蘇關切地詢問韓非這邊可有什麽缺的,韓非搖搖頭。


    自從韓國降秦,他越發地沉默了,整個人也清瘦消沉,外物如何他並不關心,炭火夠不夠暖和、飯菜夠不夠美味,他都無心關注,反正餓不死凍不死就行了。


    外麵又簌簌地下起了雪。


    扶蘇也沉默下來,安靜地坐在韓非對麵。


    他雖曾有過與別人不一樣的際遇,如今也不過是凡人一個,正是因為要重新麵對生命的渺小與短暫,他才會開始思考到底該如何將這短短幾十年可以做些什麽、做到什麽程度。


    有些困惑與彷徨,他不知道該和誰說,更不知該向誰請教。


    他會臨時起意繞來尋韓非,不過是想起韓非寫過的那些文章,想到韓非這裏聽聽韓非的一些見解而已。隻是韓非現在的狀態,明顯不適合聊這樣的話題。


    扶蘇喝完一盞茶,擱下茶盞對韓非說:「打擾先生了。」


    扶蘇正要起身離開,韓非開口問道:「你可是有什麽疑惑?」


    扶蘇一頓,又坐了迴去,見韓非抬眼望向自己,又想起初見時韓非的翩然風姿。他在心裏嘆了口氣,還是把自己最近在思考的事告訴韓非,天下雖未定,但隱隱已經有了一統之勢。


    打天下隻需要舉國上下擰作一團,一鼓作氣打過去就好,可打完之後呢?如果大秦成為天下唯一的主人,要怎麽樣才能不重蹈周王朝覆轍,真正做到百官各司其職、百工各執其業,天下百姓安居樂業、再無動亂?


    韓非聽完扶蘇的話,靜默許久。


    這個命題太大了,哪怕他是研究了一輩子的法家專著,也沒法給出太好的答案。


    站在國君的角度,想要牢牢地掌控整個國家,自然是盡量把所有權利都抓在手裏,誰聽話就分誰一點,誰不聽話就予以嚴厲的懲處,平時要提防所有有可能鑽空子的傢夥,包括但不限於枕邊的女人、身邊伺候的人、皇親國戚、朝廷官員等等。


    總之,把所有人都當做工具來使,按照嚴格的律法來限製所有人的行動,永遠不被任何人蠱惑,是當一國之君的基本素養。


    如果從這個角度出發來擬定一個新製度,在英明的國君領導下國君當然會蒸蒸日上。


    但是,扶蘇已經發現了這套製度的問題所在:沒有人能保證每一任君主都是英明的。


    哪怕是同一位君主,也無法保證他年輕時英明神武,老了以後也英明神武。


    這樣一來,這套站在君王集權角度擬定出來製度出現了最大的漏洞:君王本人或者他身邊那些居心叵測的人利用這種集權來擾亂整個國家的秩序。


    韓非有分析過這些問題,但也隻是勸君王提高為君素質,注意警惕別被身邊的人狐假虎威幹壞事。


    韓非說道:「世上本就沒有萬全之法。」


    哪怕是有,就嬴政那脾氣也不可能採納的,嬴政本質上是個十分專橫的人,你說他愛聽的他肯定能聽進去,說他不愛聽的他壓根不會認可,哪怕你絞盡腦汁往十條建議裏塞三兩條私貨,他也會精準地給你挑出來,欣然採納剩下幾條。


    世上估計沒有願意往自己身上套枷鎖的君王。


    主強臣就弱,主弱臣就強,這本就是必然的事,想要靠某種製度讓兩者始終維持在平衡狀態根本不可能。


    不過,韓非還是給了扶蘇一些建議,替扶蘇完善他和嬴政提過的那一套職官製度。


    到一統天下之日,正是官製革新的最佳時機。


    秦國這些年來一直用的是郡縣製,倘若將來秦國真的能一統天下,估計也會全麵推行郡縣製。


    用郡縣製治理這麽大一個國家,而不是靠分封讓宗室子弟、世家大族來完成對地方上統治,前麵是沒有經驗可以借鑑的。要是從一開始就能拿出一套更完善、更高效的職官製度來搭配郡縣製,即使仍是不可能做到一勞永逸,至少可以避免許多問題發生。


    扶蘇在韓非住處待了許久,直至外麵雪略小了些,他才帶著剛才記錄下來的一疊文稿離開了韓非住處。他帶著文稿迴到家中,卻發現竹熊們趴在院門邊探頭探腦,像是在等著他迴來。


    扶蘇邁步入內,挨個揉了揉它們的腦袋,它們便齊齊領著他往書房那邊走。


    扶蘇邁步入內,發現屋裏已經燒起了火爐,看著十分暖和。在他們以前常聚在一起看書的橫塌上,坐著個熟悉的身影,竟是隨著李由去了漁陽縣的張良。


    張良見扶蘇迴來了,往他杯裏斟了杯熱茶。


    扶蘇算是明白竹熊們要告訴他什麽了。他坐到自己常坐的位置上,驚訝地問張良:「怎麽迴來了?」


    張良說道:「我這樣的人,還是不太適合管事,留在漁陽還不如迴來讀讀書,給你出出主意。」


    他和扶蘇說起漁陽郡的情況,一開始他們三人倒是配合得挺不錯,不過等事情步上正軌,他就有點散漫了,手裏的事基本扔給底下的人去忙活,李由對他這種做法有些看不過眼,覺得他在偷奸耍滑。


    張良覺得李由是榆木疙瘩,安排別人做事怎麽就不是做事了。


    陳平夾在中間挺難辦,一天天的,明明還是個少年郎,頭髮都要愁沒了。開春他跑齊國去閑晃,就是覺得和李由道不同不相為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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