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憑這一屋子書,這別莊就很不得了了。


    布衣少年誇了一句:「公子有乃父之風。」


    扶蘇不意外少年知道他的身份,畢竟雲陽縣十裏八鄉的人如今基本都認得他。他問道:「還沒請教哥哥名諱?」


    布衣少年道:「鄙人姓張,單名一字良,新鄭人士。」


    扶蘇雖不曾聽過張良之名,不過新鄭是韓國國都,從張良的風姿氣度來看,顯見不是普通人。


    他記得韓國國相亦姓張,家中五世相韓,心中有了猜測,卻也沒多問。


    扶蘇含笑說道:「原來是張兄。」他親自給張良遞了一杯茶,「這是我托人去尋來的一種茶飲,張兄喝著看看可還喜歡。」


    張良也不拒絕,端起茶飲了一口。此茶入口雖有些微苦,待苦意散去後卻漸漸能品出些甘甜來,感覺心中的悶意頓時散了大半。


    張良誇道:「這很不錯。」


    扶蘇便順勢問起韓地治學之事。


    這點小事叫人去新鄭一打聽就知道,張良倒也不瞞著。


    他祖父輔佐三代韓王,他父親也曾兩代為相,算起來他們張家確實五世為相,家世在韓國不可謂不顯赫。


    他有這樣的出身,自然是從小有名師教導,年紀稍長一些便讀遍各家學說。


    這次他以外出遊學之名來秦國,實際上是想來找一個人:韓非。


    張良讀了韓非寫的書,大有所得,隻恨韓王對韓非這個弟弟不太喜歡,從來都不打算重用韓非,韓非寫的文章也沒全部留存下來。


    這次韓非出使秦國,張良感覺韓非要麽從此效力於秦廷,不再返迴韓國;要麽不被秦廷信任,身死他鄉。


    不管是哪一種可能,他都很可能再也見不著韓非,是以他帶著幾個從人悄然來秦國遊歷,準備尋個機會找韓非把其他書稿要來,算是留個念想。


    張良娓娓將韓國有哪些學者、有哪些著述給扶蘇講了,又提及古往今來韓地出了多少人才,話裏話外都帶著幾分出自韓國世家的傲氣。


    這種傲氣並不是有意針對扶蘇,而是從小到大耳濡目染之下,對自己的國家有著由衷的熱愛以及驕傲。


    雖然韓國如今危若累卵,周遭各國虎視眈眈,百姓也早已被苛捐重稅弄得苦不堪言,但韓國先祖本就是先晉士族,後來與趙、魏三家分晉,也自有自己的王學傳承,足以和齊魯之學分庭抗禮。


    至於秦人,古來就戍守西北苦寒之地,因為時常抗擊草原各部族才擁有了兵強馬壯的軍隊。


    論軍武之強,秦國確實遠勝諸國,可治國平天下,靠的不僅僅是大軍!


    扶蘇認真聽著張良陳述先祖歷史以及從小到大的見聞,心中頗有觸動。


    別的東西可以作假,張良這一身氣度卻做不了假,可見東方諸國在培養後輩上確實有許多值得效仿的長處。


    等張良說完了,扶蘇才再一次發問:「韓地百姓日子過得如何?」


    這下張良沉默下來。


    他到底還是十幾歲的少年,自小錦衣玉食著長大,也沒經歷過多少挫折,還做不到把說謊當成稀鬆平常。


    韓地百姓如何?


    百姓當然很苦,自從先王去世,新王繼位,本就四麵受敵的韓國更加岌岌可危。


    新王不僅不任用賢能,還熱衷於享樂,為了能讓自己安逸地享受,他在許多事情上一再妥協,割讓土地、加重賦稅、增加徭役,百姓的日子越發苦不堪言。


    張良抬眸注視扶蘇。


    這絕對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孩。


    他太聰明了,能一下子抓住人的弱處。


    張良說道:「百姓雖苦,可若成了亡國之奴,他們會更苦。」


    一個人若是連庇護著自己的國家都沒有了,一輩子都隻能為奴為婢,過得比牛馬還慘,沒有人會把他們當做人來看待。


    扶蘇安靜下來。


    張良道:「即便將來秦國真能一統天下也絕不可能長久。真到了那一天,必然會有千千萬萬人心懷亡國之恨。要是這些手中有刀劍,他們就會抄起刀劍來對抗;要是這些手中隻有鋤頭,他們也會抄起鋤頭來反抗;即便他們什麽都沒有,他們還有手有腳,隻要心懷故國,赤手空拳他們也能拚命——這樣的人是殺不完的。」


    扶蘇很清楚張良說的是事實。


    得天下難,治天下也難。


    東方諸國確實有不少能人誌士,其中有些在國破家亡之後願意為秦所用,有些卻和張良所說的那樣始終心懷故國,恨不能置他父王於死地。


    當初他父皇一統天下之後,曾多次遇到刺殺,一度寢食難安。


    若非如此,他父皇後來也不會迷信方士,一心追尋不死之藥,甚至還因為方士之言隱匿自己的行蹤,不讓任何人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連他這個兒子也很難見父皇一麵。


    扶蘇心中有些難過,不過他曾遊歷很多小世界,知道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


    自周王朝式微,諸侯並起,天下已經亂了太久,將來必將歸於一統。


    即便不是大秦,也會有其他國家吞併各國!


    他們大秦厲兵秣馬多年,正巧到了國力大增、兵強馬壯的好時候,統一天下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


    扶蘇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張兄在雲陽縣可有落腳處?若不嫌棄我這兒屋舍簡陋,可以在這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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