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式樣的戒指有兩枚, 一隻戴在衛善手上, 一隻落在她掌心裏, 見了秦昭的信物, 她連日來的沉鬱悲傷消減許多, 看著這枚戒指幾欲落淚。

    宮人捧了食水進來, 衛善把手一握, 縮進袖中,將戒指藏起,裝作指點綠歌描字的模樣催促她:“不日就要去寺中了, 這卷經要趕緊繡出來。”

    連碧微都坐到她身邊,替她分線,一股劈成三十絲, 替衛善穿針, 分完了線又招唿宮人去光祿寺要些甜的鹹的點心,取了個金鐲子給她們, 隨手一指:“你們三都去, 多拿些點心迴來, 也好給各屋都分一分。”

    宮人隻拿她當作衛善身邊的丫頭一般看待, 主人翻身得勢了, 丫頭幫著炫耀也是常事,這活計油水這麽足, 自然出去跑一趟,沒一會兒使人抬了食盒來, 將富貴餅神仙酥分到各位太姬的屋中。

    各屋裏得了點心, 更不生疑心,隻當衛善是真的對魏家低了頭,肯給魏人傑當侍妾,阮尚宮將這事報給魏夫人,魏夫人還誇了賀氏兩句。

    大福殿中有縮身不出的,也有來給衛善道賀的,還有一個將滿匣子點心摔了出來,衛善聽見動靜一抬頭,宮人立時稟報:“是韓太姬。”

    正元帝時後宮中的寶林,因著年資久,迴迴提先都有她一份,自來安份守己,既不往正元帝麵前討好,也不往衛敬容跟前討好,衛敬容待她從來一視同仁,並未有特別的恩德,衛善從小便認識她,不料到此時才知她有這份骨氣。

    那邊屋中自有宮人勸她,韓太姬背直了身子,看也不看那點心一眼,隔窗恨聲道:“娘娘守心克己,一生清名,倒要叫後人敗壞。”

    新來的幾個宮人正要喝斥,被衛善攔住了:“不必理會她了。”若不是眼下這個情狀,倒要給她行禮,謝她在這時候還能替姑姑鳴不平。

    衛善坐著不住刺繡,直到夜深也不停手,宮人們紛紛睡下,她才細問綠歌:“是何人報信?誰在大福寺中接應。”

    衛善未能逃脫,小順子立時就知道了,魏人傑押著馬車從朱雀街進宮城時,小順子就藏在沿街商鋪樓上,隔著窗子猜測車中人便是衛善。

    城中處處戒嚴,坊市之間都下了柵欄,民人百姓不許外出,揪住了便按亂黨當街行刑,好在第三日魏寬便下令重開商市,小順子這才與唐九接上了頭,兩人合計著要將衛善救出來,又用飛奴將消息送給秦昭。

    雍州並非久留之地,王七沒能接到衛善,卻接到了承佑,按原計劃帶著人一路往西,搶在魏寬的大軍之後,先將秦昰幾個安置到後方去。

    一路疾馳,一路派人去給秦昭送信,青霜一聽說衛善未能出逃,騎著馬返迴來,她是女子,混在人群中倒不顯眼,找到了小順子在東市開的鋪子,欲潛進宮中來救衛善。

    小順子這張臉進宮不保險,青霜也是熟麵孔,他們須得找人將消息遞進去,唐九這才想到了綠歌的身上。

    那日城中一亂,王府管事便將飛奴盡數放出,才放了鴿子,王府便被團團圍住,裏頭的下人都被關押起來,城中被查封的府邸不止一家,隻要不降魏寬的都是犯官罪臣,大大小小的要犯都被關了起來。

    下人們不管死契活契統統充公,男子發去勞役耕種,仆婦充作苦役,年輕有姿色的,或是充入掖庭或是送進教坊,宮裏死傷了些宮人太監,便也從這些人裏頭補全。

    綠歌便是其中之一,她本該充入教坊,卻從天上掉下了個兄長來,說得一口南音,哭死哭活要將妹

    妹贖出去。這個兄長自然就是小唐了,他也不知如何打扮的,與綠歌一照麵便活脫脫是親兄妹,任誰也沒懷疑過,使了銀子疏通關節,放人是不成的,隻得送她進宮當宮人。

    這些奴仆的主家要麽死要麽關,肯出錢奔走的隻有零星幾個,綠歌便如願進了宮來,進宮來又是一路疏通,終於到了衛善麵前。

    “王妃不必憂心,唐爺一打聽到王妃要去永福寺祈福,已然著手安排人馬。”飛奴的信報去得更快,秦昭收到消息舉旗勤王,討魏賊的檄文廣而告之,大軍日夜不停從北邊打了過來,魏寬這頭辦著登基大典,那邊卻不住失掉城池。

    他再挾天子傳位,也要被天下人聲討,討賊檄文一出,順應者千萬,袁含之是頭一個應和的,袁禮賢的兩個兒子都投筆從戎,在京城的女婿宋溓就是頭一批刀下忠魂。

    一個“袁”字便能招攬天下文人義士,袁禮賢為大業耗盡心血,換來旁人奪取江山,袁含之子承父誌,舉袁字在龍門山起兵應和,還親自寫信願投降晉王。魏寬拿下西邊諸州的同時,北邊南邊都紛紛舉旗討伐他。

    綠歌把唐九小順子要傳給衛善的話盡數吐露,衛善緊緊握著秦昭送來的戒指,心頭不斷翻湧,大軍勢如破竹,魏人驕也無法拿下晉地,魏寬總會迴過神來,她要逃走,須得盡快,怪道晉地遲遲都未有戰報送出來。

    碧微一聽說王七接應了承佑,整個人都軟了下來,抖著嘴唇既想哭又想笑,心思百轉千迴,雙掌合什,念了一聲佛:“佛祖保佑。”

    兒子既然平安了,她便沒有什麽放不開丟不下的,兩人數著日子等大典舉行,魏人傑依舊日日都往

    大福殿來,背一天比一天壓得更彎,直到魏夫人將他叫到跟前,恨聲罵了一頓:“你哥哥在外頭出生入死,你倒為了個女人要死要活。”

    魏人傑想說自己並不全為了衛善,可當著母親的麵卻一個字都說不上來,隻是滿身的倦意,眼看著他念了六年之久的大業,在父親手裏分崩離析,還要讓他領兵和曾經與他並肩而戰的同袍們作戰,他無論如何都下不了手。

    大典二月初十如期舉行,京城之中雖是一派歡欣氣象,可各州府烽火越燃越盛,秦昭舉旗自北邊殺來,五日連奪兩州,一路往京城進發。

    魏人驕依舊沒有消息傳來,賀氏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時就將衛善帶出去,大典之後天還未亮,便派人來接衛善。

    衛善心中卻燥意盡去,坐在馬車中,聽街市間車水馬龍,一切都與正元帝在時無異,百姓過了十幾年安生日子,又一次曆盡戰火。

    賀氏抿緊雙唇,一言不發,她比衛善還更心急些,可丈夫究竟是生是死,卻似斷信風箏,各地紛紛起兵,路途一斷,音訊更難相通,她夜裏心跳不止,碰見一點征兆便覺得是丈夫出了什麽事。

    眼見衛善定定坐在車中,心裏倒有些佩服她這般沉得住氣,問她道:“晉王已然反叛,你就半點都不擔心麽?”

    衛善看了她一眼:“反叛的可不是二哥,成者王侯敗者寇,各自認命就是。”

    賀氏無話可說,她的父親公公丈夫論起來都是謀逆,被衛善刺這一句,反而定下心來,一心思量著要如何打探消息,衛善在她手中,既有用又燙手,若是被婆婆發覺,又該如何是好。

    好在還有魏人驕手下的兩個副將能夠差遣,這些日子城中看著太平各樂,實則從未停下搜索,若不是有人傳訊,各地怎麽會這麽快就舉起勤王的大旗,先查官員,隻要發覺書信中有不妥處,便按細作論處。

    兩人在宮中還彼此粉飾,還未到萬福寺就已經相對無言,衛善恐怕賀氏起疑,主動開口:“不知夫人何時放我。”

    賀氏那些話有一半是哄她的,聽她問了倒也不怯:“王妃急什麽,總要等到看管鬆散了才能放你走,若是被母親知道,我可無法交待。”

    越是試探,衛善越是確定賀氏在等消息,待見了小唐正可將此事告訴他,衛善越是心定,賀氏便越是焦躁,才剛靜了片刻,就又轉到了丈夫身上,他一人身處敵人腹地,若死守不住,可不被秦昭拿來祭旗。

    衛善一路闔了眼,出城的人都在城門邊細細盤查,因是賀氏的車馬,才未阻攔,一路到了永福寺,方丈親自出來相迎,見到衛善,並不驚詫,跟著便頷首施禮。

    一從弟子之中,有個小沙彌,青頭白臉,模樣討喜,一笑便是一個梨渦,衛善看小唐剃了個光頭扮和尚,又看他身量縮了許多,收迴目光目視前方。

    待她在殿中焚香念經時,小唐提著油壺過來添油,裝模作樣合什行禮:“小僧覺遠,方丈命我照顧施主,施主有何吩咐隻管叫我。”

    衛善取出繡經紗卷,托他呈在佛前,細吐心中煩憂,跟著又對他道:“同我一道來的夫人,也正為丈夫心憂,同在佛門,還望小師傅開解一二。”

    “覺遠”雙掌相合念了一佛:“阿彌陀佛,施主不必煩憂,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說著避過宮人的目光,對衛善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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