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衛敬容第五次到南郊親蠶, 正元帝注重農事, 身為表率年年親耕都要換上短打衣衫, 下地耕種, 頭迴親耕, 在他手後替播種的是袁禮賢, 從此就當作舊製按時進行。

    衛家豪富之家, 業州又並不出重錦綢緞,衛敬容在業州時不說養蠶,連見也不曾見過, 因正元帝犁地嫻熟,還著意跟蠶婦學過一迴如何采桑葉,喂蠶種。

    每到蠶宮領內外命婦們采桑架蠶都無比鄭重, 她擔皇後之責, 不是進了皇宮擔起來的,而是穿著皇後冠服親蠶時, 見內外命婦自東西南北四麵往采桑壇行禮時才肩負起來的。

    到了蠶宮下翟車迴頭一望, 命婦們的車輦直排到蠶宮放口甬道上, 珠幃錦帳, 香車寶馬, 遠遠望不到頭。

    衛善上前扶著衛敬容的胳膊,她這才收迴目光, 看了衛善一眼。這是逃跑,可又不能不跑, 哥哥當年死守業州, 戰死在城樓上,連屍首都未能找到,若是當年他能棄業州而去,往北至營州與弟弟會合,還能東山再起。

    秦正業打了這麽多仗,敗落之際,也曾被周師良李從儀兩個吃掉大半城池,他每迴總是當機立斷,且戰且退,棄城而逃,帶走兵馬再圖反攻,從一州到一府,還當真被他一路攻到了大夏京城。

    衛善扶著姑姑,不讓她迴頭,去看正元帝的那些舊妃們,這些太皇太姬中也有和姑姑相處了許多年的,當年有一個楊妃在,便顯得她們個個規矩知禮,這許多年從不曾冒過頭,閑時還與姑姑一同賞花吃茶,可這些人都帶不走。

    還有那班外命婦,都是穿著誥命冠服而來的,等著聽司讚唱班九采桑葉再迴。自正元元年至今,京裏就少有這樣人心浮動的時候,列隊也比往年鬆散,可因著前頭站著的是衛敬容,倒還個個收斂。

    甄太後閉門清修,奉恩公夫人也稱病不出,等衛敬容往蠶宮後殿更衣休憩的時候,這些命婦在偏殿三三兩兩齊聚,嚼著甄家的舌頭:“太皇太後可算是迴了朝,從此後宮就又有主心骨。”

    誰都知道新帝智緩,可誰都覺得眼前的日子尚且過得去,太皇太後出宮往永福寺去時還人心惶惶,就怕甄氏一人獨大。

    甄氏果然也“不負眾望”,提拔甄家,結黨營私,年節中外命婦們進宮赴宴,甄氏坐在上首麵露驕矜之色,這些命婦們拜雖拜了,可總是不免將她與衛敬容相比較。

    甄家行事比衛家有雲泥之別,不提太皇太後在先帝微時便陪在左右,衛家兩個兄弟更是戰功赫赫,甄家除了抱養新帝之外,還有什麽拿得出手的功勳?

    倒讓奉恩公世子以皇帝的娘舅自居,子弟們更是個個趾高氣昂不可一世,如今甄太後進了小瀛台,太皇太後迴宮坐鎮,後宮自然就安穩了。

    蠶宮令丞奉上茶果點心,稍做休憩,等待吉時,再列隊出殿,到采桑台采桑。

    殿裏正是安閑,外頭卻亂起來,內命婦們才剛齊聚偏殿,外命婦緩緩下來馬車,聽見外頭喧鬧都蹙了眉頭著人去看,是哪個敢在大典之前失儀,待聽見亂聲越來越大,方知是前邊祭壇亂了起來。

    宮人太監跑進偏殿報信,忙亂中又說不明白事由,隻說京城生亂,南門守城兵丁衝進祭宮來保駕,到這會兒這些命婦還記得城中流言,先帝時的趙太後一去,趙家便沒了人撐腰,正元帝十分瞧不上這個舅舅。

    趙家人又不爭氣,隻有一個子弟尚算得踏實肯幹,卻偏偏為人木訥,如今就在南城門當個守城的八口校尉,既是他領人來了,京城裏就是真的亂了。

    這些太姬們頭一個想到能依靠的就是太皇太後,有人呆坐殿中不知如何反應,也有機靈些的早就繞過迴廊往後殿去。

    一路上就見前殿跑進來許多兵丁,嘴裏嚷著護衛太皇太後,卻個個舉刀動槍,把廊下院中擺的花盆踢得滾落出去,砸在階前碎了一地。

    太姬們挨著窗邊看見,連聲驚叫,不及邁出殿門的,趕緊縮身迴來,藏在殿中緊閉殿門,將椅子家具推到門邊堵住門,縮身靠在牆邊門邊,人多的地方總比外頭安全。

    衛敬容一到正殿便說要宣些蠶婦進殿問話,蠶宮令丞倒不覺得古怪,太皇太後還是皇後時,每到親蠶都要問一問蠶婦今歲蠶桑事,皇莊送上的來的婦人也都早得過交待,說些風調雨順的好聽話,隻是這些往年都安排在親蠶之後。

    蠶宮令丞待自己去宣,頌恩往前一攔,今日典禮,太監們也早換禮服,手中拂塵禮器一擱:“還是我去挑些模樣幹淨利落的來。”

    七八個蠶婦才剛進了正殿,外頭喧鬧聲就傳了進來,小福子出去片刻立時迴來報信,隻說前殿已經亂作一團,究竟何事還不知曉,既然亂了,正可趁此時機逃出祭宮去。

    懷仁懷安領的人馬本就在北門山林邊等待,衛善原還想多拖延些時間給王七,王七帶著這許多人,能騎馬的就隻有秦昰秦晏兩個,騎術還都隻是尋常,從未曾長途奔波過,餘下又都是女眷幼兒,根本就走不快,難道曾文涉發覺永福寺車輦中根本無人?

    這比衛善預想的亂得更早,隱隱綽綽傳說是成國公叛亂,外頭聲浪一聲高過一聲,原來曾文涉未動,魏寬先動。

    他竟不等祭祀進行關四方宮門時帶兵圍住祭宮,將他們一網打盡,反而先占據了皇城,怪不得小唐沒有及時報信。

    衛善立時扶起衛敬容:“等不得了,咱們即刻就走。”內外命婦在外亂作一團,趁亂往北門去,魏寬

    的兵力大半都會去追擊承吉,隻要上了官道,馮五就在半路接應,懷仁懷安兩個壓陣,到了雍州,秦昭舊將關城門點烽火。

    “當真是成國公?”衛敬容還不肯信,她答應逃往雍州,是秦昭來信勸她,雍州城的守城將士早已經換了秦昭在清江時的舊部,凡有戰事雍州為退守之地,如今戰事將起,正可退守雍州,等待清江隴右大軍前來。

    衛善也不知究竟,隨手抓過一件鬥篷,替衛敬容披在身上,緊緊握住她的手,將她簇擁護衛在中間。人已經從前殿湧到後殿來,多是些女眷宮人,驚唿不絕於耳,還有那腿快眼尖的看見護衛守護衛敬容,跟上前來,口裏不住叫著娘娘救命。

    碧微手上力道不足,小祿子從她懷中接過承佑,緊緊抱住,炊雪倉皇奔逃中扭了腳,飲冰本欲扶他,被她甩開雙手推了一把,讓她快走。人越跑越多,還未到北宮門林道邊,懷仁懷安已經聽見亂聲進來接應。

    倉皇間也不知落下了誰,小車上人越多,跑得越慢,碧微緊緊跟在小祿子身後,承佑被急抱在懷中,早已經驚醒,眼看母親時遠時近,口裏不住唿喊。

    小祿子的腳程反比衛敬容更快些,急急把承佑塞進車中,返身去扶碧微,衛善扶著衛敬容上車,承佑哭得麵是淚,被衛敬容緊緊摟在懷中。

    衛善跟著上車,木門未關,駕車人就急趕著馬車跑起來,她跪倒在車上這才穩住了身子,自窗中對懷仁道:“薑太妃還未上車。”

    懷仁騎在馬上護車,對衛善道:“還有一輛小車,薑太妃在後麵那輛車上”

    衛善伸頭望去,果然看見後麵還跟著一輛小車,迴望祭宮,見裏頭已經升騰起濃煙:“怎麽迴事?怎麽亂得這樣快?”

    懷仁騎在馬上,手扶車門穩住車身:“已經派人去查,隻知百官護衛陛下往東麵去,怕是要去長清宮,咱們一路向南,應當會少許多兵力。”

    這樣的奔逃衛敬容經過一迴,直到此時還能牢牢記得當年的心慌害怕,懷裏緊緊摟著承佑,倒像是當年摟著秦顯那樣。

    車輪一路碾過碎石亂草,行過這條山道便直通雍州官道,馮五領人在半路接應,王七一將將秦昰如意護送到雍州,便帶人即刻出城迎接衛善。

    結香炊雪都沒有跟上,越是跑得急,跟上來的人就越慢,宮人腳程慢的,都漸漸坐倒在草叢中,懷仁心中不住焦急,本來是喬妝逃走,不意會帶了這許多人,若是有人追擊,這些人便是指路的。

    誰知後頭並無追兵,前頭卻有攔路的,東南兩條官道上都安排了人阻擊,一隻羽箭破空而來,正中前鋒頭盔,一箭就將人射下馬來。

    倒臥的屍身阻攔了後麵的馬隊,懷仁急叫一聲護車,十幾人便將馬車團團圍住,前頭幾十騎,也不知在官道埋伏了多久,衛善刹時麵色大變,若是此時有人攔路,那麽王七那一隊人是不是也被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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