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發覺甄太後異樣的是薑太妃。

    承吉登位, 東宮諸人搬出東宮, 甄太後住進了蓬萊殿, 餘下的無子的太姬們都住到三清殿大福殿去, 薑太妃因有子被安排進了她在宮中的舊居長安殿。

    長安殿離皇子們讀書的麟德殿更近, 承佑讀書更方便離翰林院也更近, 薑碧微倒很滿意這個安排, 這還是她未出宮時住的地方,小祿子一邁進來就紅了眼圈,拿袖子掩了臉, 七八年前,他哪一天不跑個三四趟。

    送一碟點心也好,送一桶泉水也好, 什麽細微小事秦顯都要關照, 他分明是粗枝大葉的性子,可從來沒一刻放下她過。

    飲冰炊雪都是舊人, 抱著東西邁進殿來, 個個跟著落淚, 反是薑碧微沒哭, 牽著承佑進殿一看, 這才怔住了,殿中陳設與她當年走時一模一樣。

    屏風掛畫寶瓶香爐, 連琉璃燈也還是原來那些,承佑抬頭就見母親紅了眼圈, 牽著她的手搖一搖, 滿眼都是詢問,殿中收拾的小宮人趕緊稟報:“這是公主吩咐的,原來的東西倒都還在,隻是帳幔一時尋不著同花色的,尚針局正在做呢。”

    飲冰摸了荷包出來打賞,小宮人個個喜氣洋洋,碧微牽著兒子坐到靠窗的榻上,水綠緞子流雲如意紋的抄手引枕,床桌上擺著的白玉雕花斛,連點的梅花香餅都是一模一樣。

    隻除了殿後的海棠樹,原來矮矮一片,如今已經長得高過了窗框,想必春日裏開花時,滿窗都是紅海棠花兒。

    正元帝發急病,是誰也沒料到的事,承吉名正言順登上帝位,薑碧微隻當自己所求落空,可沒想到衛善會立時替承佑謀得蜀地作為封地,將她晉封為蜀國太妃,雖不能與秦顯合葬,卻能再迴故裏。

    如今又煞費苦心將這舊居布置得原來一樣,她懷胎不穩,還操心這些,碧微摟住了承佑:“洗個臉,換件衣裳,咱們去瞧你姑姑。”

    她心中感念,便時常往甘露殿去陪伴衛善,看她懷著身子依舊為秦昭憂心,成日胃口不開,珍饈香饌也隻挑上兩筷,便想著法子做了酸辣小菜讓她開胃,就是能多喝兩口粥,太皇太後也能鬆開眉頭半日。

    她能迴報便隻有這些,往後的日子可比在東宮時艱難多了,可總算是有了盼頭,隻要等到承佑長大,就能請旨迴封地去。

    衛善顧忌衛敬容顧忌秦昰不能挑明事態,她也很能體諒,能幫她的就隻有這一點,在甄氏跟前多忍,便是少生事端,少甄家與衛家少起紛爭。

    待到太皇太後說要去永福寺祈福,她立時知道衛家這是要抽身而去了,心裏覺得衛善此舉著實冒險,思量再三,婉拒了衛善,不去永福寺,而是去求了甄氏,挪居三清殿,與太姬們一道,為秦顯抄經。

    三清殿是前朝冷宮,發落有罪妃嬪的地方,在皇宮最偏僻的角落裏,太皇太後一走,便顧不得那兒住著的太姬們,薑碧微自親去三清殿,正中甄氏的下懷。

    宮裏多的就是欲拍太後馬屁的宮人太監,都不必甄氏特意吩咐,底下的太監們就給辦了,給三清殿的食水炭火,隻要晚上一些,就足夠這些太姬們受的,薑太妃在長安殿中他們還不敢如此,入了三清殿,便得跟這些太姬們一同那零敲碎打的罪。

    縮身在三清殿裏,倒確是安穩了些日子,除開日日請安還得看迴臉色,蓬萊殿中的宮人再打發太姬們做些襪子羅帶,說是給太後娘娘做的。

    其中數李太姬蘇太姬兩個分的活最多,說她們做的襪子針腳細密,太後娘娘穿著合腳,衛敬容在的時候誰也不敢,她一離宮,這些小鬼一個個都鑽了出來,打著甄氏的旗號折騰人,再拿了襪子羅帶到甄氏跟前邀功,說是太姬們自願做了孝敬娘娘的。

    如此一來,太姬們也就不能再往大福殿中去學那些琴棋書畫,三清殿裏除了誦經聲,就是讀書聲,薑碧微日日教導承佑背書。

    承佑的課是跟著承吉上的,原來是承吉學得比承佑深,等到承吉生病,病好之後倒把學的忘了一半,好容易才撿起來,來來迴迴還是那幾篇。

    碧微便自己教導兒子,開蒙還不要緊,再深些的自比不過大儒,便讓兒子看哪位先生待他們公正,承佑便常拿了書冊去問翰林講師中的姚謙。

    直到承吉身邊添了伴讀,這事便被捅到了甄氏的麵前,她最受不得別個說承吉智緩,宮裏隻有這兩個孩兒,承佑還比承吉小了一歲,比他學得慢更是應當的。

    大雪天裏讓她親手去摘紅梅,凍得手指頭一塊一塊紅,跟著生了凍瘡,指尖發癢,待天熱拿生薑擦手才能養迴來,癢的時候連筆都拿不住了。

    甄氏自來不懂得什麽叫作見好就收,露了手上的凍瘡給她看,她反而能收斂些,誰知她竟安然起來,不再宣太姬們伴駕遊梅林,也不再找人陪著她打雙陸。

    清晨去給她請安時,便見她眉目神態不同以往,兩人同在一個宮簷下住著的時候,比和秦顯一處的時候要長得多了,還從來沒在甄氏的臉上看見過這樣和緩神色。

    甄氏懶洋洋靠在錦枕上,有一茬沒一茬的聽她們說話,幾句話裏出了幾迴神,底下幾個湊趣說話,她根本就沒聽入耳中,嘴角微帶笑意,衣裳也換了淺色,望著窗外一片雪色都笑得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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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人隻當她是太皇太後不在宮中,這才舒心的緣故,可碧微知道絕沒有這麽簡單,當年秦顯還往正殿去時,第二日她便有這樣的笑意,秦顯都已經沒了六年,她這笑意又是從何而來?

    迴去便說自己要養手上凍瘡,這些日子倒春寒便不出門了,又吩咐飲冰炊雪幾個這些日子不要生事,更不要往前殿去。

    承佑自小便會看眼色,他和母親的日子過得並不十分舒心,原來在東宮就要看甄氏的臉色,承吉又在正元帝的身邊養出一付霸道性子,何況娘親是怎麽交出私庫的,他聽小祿子幾個說了許多迴。

    這迴母親生凍瘡,也是因為他讀書讀得比承吉更好的緣故,炊雪飲冰偷偷落淚,他都看見了,心裏覺得怎麽孝敬母親都不足,想來想去,想替母親也去梅林裏折一枝梅花迴來。

    讓她在殿中也看看一□□,三清殿裏雖然人多,可不比長安殿奢華,殿前殿後隻有綠樹,沒有香花,母親在長安殿裏幾迴說海棠開了必然好看,可沒等到海棠樹抽芽,他們就挪進了三清殿。

    承吉想偷偷給母親折一枝梅花,就插在白玉花瓶裏,放在她的窗台上,她抬頭看見必然高興,便去央求和他最親近的李姨娘。

    李太姬是幾個女人中最年長的,從承佑會爬就看著他長大,原來和薑碧微之間並無情誼,可因為孩子,倒親近起來,替承佑做衣裳做鞋子,承佑去讀書的時候,還替他做了一個筆墨套子,上頭繡了蟾宮折桂,說要討個好彩頭。

    甄氏欺壓她們便罷,欺負個孩子,叫人不齒,若不然也不會把埋在心裏幾年的事告訴了薑碧微,她確是不曾想到東宮會死這麽多人,十幾二十個宮人,就這麽沒了,拿她們的命填了甄氏的命。

    與薑碧微又停了走動,可承佑還常往她屋子裏去,給她帶幾塊小點心,早早就學起古琴短笛來,別個都受不住,隻有李太姬,聽他吹破音也笑盈盈的。

    承佑爬到她膝上,趴在她耳朵邊央求她:“給我娘折一枝,給李姨蘇姨也折一枝。”

    李太姬立時笑了,把他摟在身邊,刮刮他的鼻子:“盡會胡說,給咱們是假,給你娘才是真。”心裏既羨慕又寬慰,同承佑約定帶他去梅林折花迴來。

    可憐這個孩子除了讀書哪兒都不能去,尋常在學裏還要受甄家伴讀的閑氣,想想更不忍心讓他失望,去梅林不過折一枝花來,又有什麽忌諱,滿口答應了他。

    這一日偏偏落起小雪來,細碎碎玉沫似的撒了滿天,李太姬一看外頭落雪了,便讓他明日再去,可承佑打小就讀詩文,說起來頭頭是道:“有了雪梅花才更顯得精神。”

    把李太姬逗笑了:“好好好,帶你去了就是,免得日日來纏人,我這兒的果子點心都不夠你吃的。”牽著他的手,帶他出了三清殿。

    梅林邊的梅花都已經落盡了,花期將過,隻有林中幾株開得多些,雪越下越大,林子裏寂無人聲,承佑跟著李太姬,又帶著小祿子,小祿子一看雪下大了,便對李太姬道:“太姬領著小殿下往閣中避避風雪,我去折花來。”

    承佑還待不肯,李太姬將他抱在懷裏:“不許再鬧,把你凍著了,你娘可不得心疼死。”遣了小祿子和貼身的宮人一道去剪梅,自己帶著承佑往素馨閣去。

    閣門虛掩,從裏頭透出陣陣香甜暖意來,門邊擺著一個繡墩,想是剛還有人坐在這兒,這會兒風大雪大,守閣人必是取暖去了。

    閣外沒有太後輦轎,李太姬便不欲驚動人,抱著承佑推開閣門,閃身進去避一避風,雪花從縫隙卷進來,還未關門便聽見樓上傳出細碎響動,仿佛是風吹窗框,一下又停了。

    李太姬放下承佑,摸摸他手上有些涼,一麵搓他的手,一麵領他往裏走,閣上的聲音時有時無,仿佛是碎珠落玉聲,李太姬領著承吉邁上了木梯,還邁上去就先看見軟毯上扔了兩隻合色鞋子,一隻紅一隻綠,繡得半邊鴛鴦羽翅。

    李太姬還道是哪個宮人侍衛在此,蹙蹙眉頭,不願惹事生非,牽著承佑下樓去,目光一掃,掃見地上一條羅帶,顏色花樣處處熟悉,定晴一看就是自家繡的,繡了獻給甄氏的,她倒抽一口冷氣。

    閣上人喝了一聲:“誰?”

    李太姬驚慌之中反身要走,聽見閣上人腳步近在耳邊,推了承佑一把:“快走。”承佑不明所以,李太姬搶身往前幾步,擋住閣上人的視線,隻見齊王散了頭發,她自知難活,拚力推了秦昱一把,喉嚨口擠出一聲來:“快走。”

    承佑跑了幾步,隻看見李太姬被人拖上樓去,樓上一陣陣的驚叫聲,他推開閣門去叫小祿子當幫手,好容易說清楚了,小祿子麵色大變,一把抱起他來便奔,拉著宮人奔出梅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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