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夫人穿金掛玉多少年也沒磨掉一身草莽習氣, 屋子裏還掛著她當年山寨上用的那把刀, 眼見丈夫說不出話來, 氣得連拍他三掌, 震得魏寬肩頭雪落。

    “你跟秦正業把拜子, 他可拿你當兄弟?看看他那個傻孫子, 和那不著調的蠢婦, 你守著這勞什子玩意兒,還不如在山寨裏頭快活。”

    山寨裏隻看誰的拳頭大,魏寬如今就是朝中拳頭最大的, 別人還隻當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實則日子過得束手束腳,橫眉瞪眼都怕自己落個奸臣的名聲。

    “咱們本來就是匪, 一身皮披了三十年, 扒了皮再當匪就是,難道他秦正業就是個什麽好東西?”魏夫人戳著丈夫的腦袋, 魏寬動也不動, 被她戳個正著。

    魏夫人胸裏這口鬱氣在“反”字上打了一個圈, 眼前這些鬼魅哪裏經得起自己這一刀, 當年賀明達能衝進宮去, 難道就沒想過要坐那個寶座,不過手上兵力不如秦正業, 如今魏家又怎麽不能?

    要錢財要美人都下山去搶,如今是進宮去搶, 又有甚分別。

    魏寬雖是土匪, 這輩子卻從沒跟老婆發過脾氣,聽見她這麽說,一巴掌拍在石桌上,拍得石桌傾斜,積雪“簇簇”落下,大吼一聲:“胡鬧!”

    他是眼看著袁禮賢死的,先是胡成玉,再是袁禮賢,一個個都是當年跟著正元帝從青州起事的人,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可不是手裏有兵就能無所顧忌了。

    魏夫人隻當丈夫軟弱,氣得掉淚來,她這輩子也隻在小兒子身訊傳來的時候哭過,這會兒卻哭起來,落了兩滴淚,把魏寬按在石凳子上揉搓:“那你想個法子,怎麽才能不受氣?”

    魏寬頹然搖頭,連聲歎息,他想不出法子來,他接密旨的時候便不曾想過是今日的情狀,朝中那些文臣聚齊在一處,個個都紅著眼等著挑他的錯處,仿佛沒了他,新帝的帝位才能安穩。

    魏夫人眼見哭和鬧都不能讓丈夫下決心,立時收了眼淚,把身板一挺,睨著丈夫道:“你自家一個受氣便罷,要叫我珠兒嫁作皇後受那蠢婦的氣,我就敢拎著刀子上蓬萊殿,你不反也要反。”

    魏寬在庭院中坐了一夜,奴仆替他點起炭盆披上鬥篷,第二日一早依舊滿眼是血絲的去了紫宸殿聽政,他騎在馬上,依舊到了宮城門前下馬,遇上文臣紛紛避讓他,隻有葉惟仁行到他身邊,問他一聲安:“成國公看著麵色疲倦,身上可安好?”

    魏寬擺一擺手,葉惟仁官位比他低,卻與他並肩而行,魏寬從不計較這些,望著眼前漢白玉宮道,和宮道兩邊點起的石燈,一步比一步沉,一步比一步慢。

    葉惟仁側目看他一眼:“成國公何必如此勉強,若是身上勞累便歇上一歇,朝中能有什麽大事,不過是無事忙,當真有大事自然會求到成國公門前。”

    魏寬看他一眼,葉惟仁尋常並不多話,是正元帝最喜愛的那一類臣子,說得出便辦得到,像是年輕時候的崔博,也正是他不多話不歪纏,魏寬才肯並肩而行,若是朝中那些個上躥下跳的,早被他瞪遠了。

    葉惟仁目視前方,望著二重宮門,將要行到宮門前時,才又開口對魏寬道:“成國公一雙鐵拳聞名天下,打得虎卻未必能鬥得過狼。”虎是獨行,狼為群聚,一人一口也能咬得他精力漸失,無法動彈。

    魏寬心中一凜,斜眼看他,如今目中早不似正元帝在時那般光輝,眼裏滿是血絲,葉惟仁卻不看他:“成國公雖不求富貴強權,也是一心為私。”

    話音才落便行到宮門前,宮前分發朝食,一人一碗熱湯下肚,吃上兩個餅兒這才進紫宸殿議事,進了議政廳,魏寬就見曾文涉身邊圍著七八人,一看他進了殿門,紛紛對他拱手施禮以示尊敬,嘴角邊卻露出笑意來。

    開年之後,要議的先是農桑事,新帝頭一迴親耕祭祀農神,禮部拿出了儀程,初獻是新帝,之後是魏寬,再之後是崔尚書令,這對新帝又是一樁難事,雖是初次卻將過程減了又減,免得他興致一來在田地裏玩耍起來。

    跟著便是各地舊年歲收與今年農事的稟報,工部催著戶部給第一筆報恩寺的款項,崔博黑了一張臉,曾文涉當著朝臣的麵把甄家籌集了多少款項報出來:“奉恩公府勞心勞力,籌集款項都列在冊中,崔大人可要看一眼?”

    他敢給,崔博主敢看,伸手接過來翻閱,竟比朝中審發的還要多上一倍,兩百萬貫錢,豈不滋生民亂,誰知曾文涉又道:“各地府縣聽聞要建報恩寺,紛紛上獻。”

    不如錢財就要出勞役,工部的圖紙已經畫了出來,報恩寺比前朝皇寺永福寺還要更大些,一座琉璃塔上皆用琉璃作瓦,要建得與明堂一般高,才能表彰正元帝的功績。

    如此勞民傷財,崔博卻無法可想,崔博幾次去找太皇太後,都是為了讓她下道懿旨安民,著令各府各州不許以報恩寺之名巧立名目,加重百姓稅課。

    可他不得其門而入,去了晉王府,晉王府又撒手不管,不得已去見甄太後,甄太後又推脫不見,沒有明旨,下頭就已經收起錢來,急得他飲食難安,年裏人人貼膘,隻有他瘦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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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可跟當年趙太後沿運河迴鄉收些體己錢不同,要修寺得選任高僧,泥匠瓦匠木匠花匠光是工部那些如何夠用,須得征召天下,還得移來古木栽在殿前,百萬貫根本就不夠用。

    崔博據理力爭,曾文涉隻用一頂帽子壓下來,新帝與先帝祖孫情深,繼任皇位心懷感激,若不然寺名也不會叫“報恩”了,從崔博所論的民生中,拐到忠君上,在崔博這裏贏了一局。

    跟著又以天子該掌羽林神策金吾三衛為由,向魏寬發難,要他交出手上的羽林衛來:“先帝隻讓成公國攝政,卻沒讓成公國代掌北衙三衛,這本就是陛下親衛,成國公難道也想代勞嗎?”

    正元帝久病多時,也隻將三衛之中的羽林交給魏寬,自己手裏還牢牢握著神策金吾,曾文涉以此為由發難,竟讓文臣都站到他的一邊,能分薄魏寬手中兵力,是這些人喜見的。

    若不交出北衙三衛,便是別有所圖,魏寬這才看了葉惟仁一眼,在他身邊是幾個沉默不言的年輕文臣,魏寬當堂一笑,滿眼血絲:“我若不交,你待如何?”

    曾文涉被他一噎,才剛要說若不交兵權便是造反,就見魏寬血紅的眼睛盯著他,停頓片刻不能開口,梗著的脖子卻不能軟下來,韓知節立時指著他鼻子道:“你難道想要造反嗎?”

    魏寬看都沒看韓知節一眼,隻緊緊盯住曾文涉,曾文涉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魏寬當真強硬,他就又縮了腦袋,葉惟仁幾個相互看上一眼,依舊沉默不語,下了朝退迴值房,給隴右寫信。

    堂上沒能爭出個長短來,魏寬想要謀逆的流言卻越傳越兇,曾文涉手上什麽也沒有,一心隻想著能夠掌權,根本便不顧大業安不安穩。

    崔博隻得去求見甄太後,宮人將他攔在蓬萊殿前,昂首對崔博道:“娘娘往禦園賞梅花去了,尚書令大人明日再來罷。”

    可是隔日崔博依舊未能見到太後,出來迴他的還是那個宮人,依舊擺著笑臉:“太後遊園歸來有些乏力,今日便不見大人了,尚書令大人明日再來罷。”

    曾家甄家已然聯姻,甄氏對曾文涉言聽計從,不過一句話,甄家上下就發了百萬貫的財,兄長提了官兒,侄子侄女都進了宮,她哪裏有過如今的風光。

    聽了曾文涉的話,學著太皇太後的樣子,一概不見外臣,凡有事都讓奉恩公夫人進宮傳達,領著太姬太妃們在禦園中玩賞,正是冬日,湖上結冰未消,園中除了梅花,一點綠意也無,可甄氏卻極有興頭,原來遊園是陪人遊,如今卻是一眾人簇擁著她遊園。

    在素馨閣中擺了素酒玉瓶,甄氏看一看下首坐著的薑太妃道:“宮人剪的花兒都不好,薑太妃最擅此道,不如薑太妃替我剪一枝來插瓶罷。”

    窗外正是大雪,雪中紅梅愈顯精神,李太姬蘇太姬幾個飛快掃了薑太妃一眼,隻見她聞言立起,披上鬥篷,手裏抱著爐子出去了。

    這樣大的雪,連傘都撐不住,沒一會兒就滿肩是雪的迴來的,剪了一枝半開的紅梅,替甄太後插進瓶中,甄氏隻看一眼便搖了搖頭:“這枝花太疏了些,開得也不熱鬧,薑太妃多勞一趟,再去剪一枝來。”

    幾個太姬都不敢說話,薑太妃又轉出去,依舊親手挑出一枝來,這迴開得密密實實,甄氏又再搖頭:“這枝又太密了些。”

    不是太疏就是太密,要不然就是顏色太淺太濃,直到薑太妃凍得指尖通紅,她這才輕輕點頭,把薑太妃剪的紅梅枝各宮都賞下一枝去,點一點人數還差兩枝,讓她再剪兩枝迴來。

    李太姬幾個根本不敢抬頭,座中無人奉承也無人應和,倒讓甄氏覺著無趣,散了宴獨坐在素馨閣的樓台上,抱著手爐賞一林紅梅。

    遠遠見一人撐傘而來,離得近了才瞧見是秦昱,隻見他抬了抬傘簷,衝著閣上露出笑意來,對甄氏行禮道:“想來折一隻紅梅供到母親靈前,不意太後在此,擾了太後的清淨。”

    隔著風雪看過去,他比前些日子要清減了些,連月禮物從未斷過,香料點心書籍玩物,迴迴給承吉的東西裏總藏著他自己的心意。

    秦昱行過禮半晌不等樓上開口,返身要走,甄氏出言叫住了他:“齊王既是為母親來摘梅,又怎麽會擾我的清淨。”吩咐宮人送一隻玉瓶出去,裏頭插著一枝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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