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孩子胎中不足, 落地便是紅通通皺巴巴的一團, 腦袋拳頭那麽大, 指甲薄似蟬翼。衛善幾迴疼勁一過便昏睡過去, 等到後來越疼越密, 略不疼些人便迷迷糊糊睡過去, 也顧不得身上汗出如雨, 總算已經經過一迴,心裏有了底,方不害怕。

    一聽見尚宮說生了, 立時用手肘撐起身子來,抬頭欲看這孩子一眼,接生尚宮將孩子上下細看一迴, 見五趾具全先鬆一口氣, 跟著又拍上一巴掌,等那孩子“哇”一聲哭起來, 這才喜意盈盈對衛善道:“孩子哭得有力, 公主隻管安心。”

    衛善胸中這口氣一鬆, 人又軟了下去, 沾枕即睡, 隻覺得全身發沉又發輕,似睡在雲端上, 飄搖搖落不了地,聽見耳這有嚶泣聲, 知道是姑姑的聲音, 卻睜不開眼睛去寬慰她。

    想伸手去握住姑姑的手腕,怕她聽了自己那番話,心中過意不去,覺得自己伸了手,其實卻連手指尖都沒能動彈一下。

    衛敬容先看了孩子,裹在大紅繈褓之中,雖未長開,卻能瞧得出俊眉秀目,眼眉似秦昭,鼻子嘴巴又像衛善,小小的孩子哭聲倒還響亮,這才略放心些。

    又吩咐宮人將灶上燉好的湯水給衛善送去補身,這孩子雖抱在懷裏輕了些,可到底是個健康的孩子,哭著起來又響亮,喝奶的時候又用力,飽吃一頓,半闔著眼兒睡著了,兩隻拳頭還護著自己的臉。

    衛敬容越看越愛,倒想起昰兒小時候來,雖是足月生的,喝奶也沒有這樣的虎勁,倒是結香曾經侍候過衛善生頭胎,笑盈盈道:“這個吃法可真像小殿下,那會兒也是一落地張嘴就餓,哪迴吃奶不是一頭的汗。”

    這會兒份量雖輕些,往後必能長起來,像他姐姐似的,這點年紀就能跑馬挽弓,仔細吩咐乳母:“結香也不必在我跟前當差了,就跟著到偏殿去,小世子往後一日喝了幾迴奶,日日吃喝了什麽,都給抱給我知道。”

    一個孩子配了四位乳母,吃穿用度都是一樣,由甘露殿小廚房單做飯菜,還是結香道:“這可就跟陛下小時候一樣了,不如減一位罷。”

    衛敬容蹙蹙眉頭:“難道他還跟孩子爭口奶吃不成?蓬萊殿若有話說,隻管告訴我。”甄氏人是來了,沒等到孩子生產,便又迴去了,那頭宮人來報,說陛下一睡醒就滿殿找她,新來甄家女兒哄不住他,請太後娘娘趕緊過去。

    衛敬容擺手讓她迴去了,論起來承佑年歲更小,薑太妃一直守在偏殿中,聽見裏頭生了,這才起身告辭,將隨身帶來的項圈手鐲送給衛善,這才迴去了。

    衛敬容嘴上不說,心裏卻不痛快,又想衛善說的“片刻相安難以長久”,胸中一滯,拍著那孩子交到乳母懷中:“帶小世子去睡罷。”跟著又賞賜太醫尚宮,賜下彩帛綢緞。

    太醫伏地謝恩,立起身來覷著衛敬容的臉色稟報道:“公主這些年雖調養得宜,這迴生產卻又虧了元氣,最好是能調養上一段時日子,再懷身孕為宜。”

    衛家人丁不豐,衛敬容一聽衛善要再休養幾年方能有孕,心裏怎麽好受,知道這些日子衛善看起來是安寧了,可心裏沒有片刻鬆快過,若不然這個孩子也不會早早落地。

    殿中熄了幾盞燈火,衛敬容親自守著侄女,握著她的手腕,握在手裏細骨伶仃,忍不住便落下淚來,如意領著太初,兩人踮著腳尖拎著裙子進來,半點聲響都不敢發。

    太初一聽祖母在哭,立時慌了神兒,放下裙子幾步跑到床前,看見母親躺在床上,臉上沒有半點血色,立時放聲大哭。

    衛敬容被她驚著了,趕緊伸手拍她的背,一麵拍一麵輕聲哄她:“斯詠這是怎麽了,你娘沒事,隻是累了,這才睡著了。”

    太初臉上淚痕未幹,哭得眼鼻子嘴巴皺成一團,聽見衛敬容這麽說,眼睛圓瞪瞪的盯住她的臉:“那祖母為什麽哭?”

    “你娘太辛苦,祖母這才哭的。”說著拿帕子抹了淚,見如意也跟在後頭,看她哭了,從背後摟住她,衛敬容看兩人都來床前,拍著她們道:“怎麽這樣晚都不睡,肚裏該餓了罷?”

    叫瑞香上些點心來,給她們墊墊肚子,又問太初:“可去瞧過你弟弟了?”

    太初手裏握著雪花蜜酥,搖一搖頭:“先來看發娘,這個壞東西,讓娘這麽疼。”說著咬了一口蜜酥,這些日子守孝吃素,連帶孩子們的肚裏都沒油水,衛敬容讓人舀了湯來,叫她們也喝上兩碗,太初快快活活吃了,如意卻不肯喝,她還在食素,要學著承吉的樣子,守上二十七個月。

    如意身邊的宮人幾迴稟報,說公主連牛乳燉蛋也覺得是葷腥,還是衛敬容說連寺廟中的僧人都吃雞蛋,她這才肯用。

    原來最愛的湯浴繡丸子,連碰都不碰了,廚房裏想盡了辦法,用豆腐和什錦菜沫搓成丸子,她這才肯吃,人比原來瘦了一圈。

    衛敬容看著兩個孩子吃了東西,這才守迴床邊,衛善聽見太初一哭,原來似飄在雲端的,立時落了地,想睜開眼看看女兒,聽見姑姑哄她,方又安心睡去。

    這一睡便睡到第二日天明,天蒙蒙亮時睜開眼來,補足了這七個月裏欠的覺,隻覺得通身舒泰,看見姑姑還在身邊,蹙了眉頭:“姑姑怎麽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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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敬容守了她一夜,屋簷上的化雪積成冰棱,夜風一動便“鈴鈴”作響,她看著衛善的睡容,見她睡著的時候還蹙了眉頭,伸手替她揉開眉心。

    見衛善醒了,這才招手讓沉香幾個進來,調蜜水讓她先飲一杯,跟著送上膳桌,上頭滿滿當當擺著金碟金碗,湯汁麵餅俱是些易克化的吃食。

    衛善足足睡了一日,灶上備著的吃食一樣都未動,這會兒聞見了香味,才覺得腹中饑餓,吃了兩個雞湯丸子,又吃了兩塊鵝肉,一個鴨油肉包子,這才覺得肚裏滿了:“在晉地的時候不覺著,這會兒還倒想吃過油肉刀削麵了。”

    她懷著身子的時候沒有想吃的,隻薑太妃送來的酸辣小菜還能配著多吃半碗粥,這會兒倒覺得饞了,衛敬容哪有不依她的,趕緊道:“等會就叫人做了送來,還想吃什麽一並都說了。”

    孩子剛剛吃過奶,身上一股奶香味,裹在包被裏送到衛善麵前,衛善隻聽見他哭聲響亮,到這會兒還不知是個兒子,抱在懷裏才知,手指頭摩挲著他頭頂上絨絨細毛:“該寫信告訴二哥才是,叫他給孩子起個名兒。”

    讓沉香取筆墨來,寫得數語,在紙上畫了一張小弓箭,自己寫完了又讓太初也寫上兩句,太初在紙上印了個紅巴掌,又讓弟弟蓋上腳印,興興頭頭的舉著信出殿,八百裏加急給秦昭送去,

    衛敬容看著她寫信,她額間碎發還貼在臉上,眼睛裏滿是光彩,等她寫完了,殿中無人時,這才握著她的手,緩緩言道:“我不欲我的孩子們經風見雨,也不想他們沙場拚殺,隻願他們一輩子無災無難。”

    她這一輩子都沒有過安然的時候,記事起便天下大亂,那時還有哥哥築起城牆,廣屋高牆護她平安,業州家破之後,直到秦正業登基,一直都在打仗戰亂。

    她見過戰亂,也見過流民,逃命時滿地都是屍首,有傷殘病弱的,也有逃難時爭搶吃食互毆的,身後就是追兵,眼前又是殘屍,她捂著幾個孩子的眼睛,不叫他們去看,自己卻眼睜睜看著人倒下去,連護衛她的兵丁也接連倒下。

    這番情景又怎麽舍得自己的孩子去看,她看著衛善懷中繈褓:“昰兒脾氣秉性都不像他父親,他一片仁愛之心,受不住這樣動蕩,能忍得便會忍。”要不然也不會一味求全,跟著翰林們去修書。

    袁禮賢便是深知秦昰之仁,這才肯一力拱他上位,雖不能開疆拓土,總能讓大業軍民相安,又能善待功臣良將,可正元帝一意孤行,時勢到了如此的模樣,此時雖能相安,以後又當如何?

    衛善一隻手被姑姑緊緊攥住,這番話沒有一個字是她不知道的,也就是因為知道,所以遲遲不能開口,衛敬容握著她,直視她的眼睛,低聲道:“善兒心中如何想,便如何做罷。”

    就是姑姑不說這話,衛善也打算動手了,不能再這麽幹等,她戳破姑姑心中所願,此時又聽她諒解,終於展眉輕笑:“姑姑所願,終有一日,替姑姑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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