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元帝口不能言, 使力想要動彈, 漲紅了臉也隻動得一隻手指, 既不能言又不能動, 他先驚後怒, 眼珠急轉, 喉嚨口“唿哧唿哧”喘著粗氣。

    喬妃拿袖子掩了臉, 嚶聲作泣,見此情景心中暢快,哪裏還哭得出淚來, 又怕在人前露了形跡,幹脆在袖子底下揉揉眼,將眼睛揉得泛紅, 這抬起臉衝著正元帝笑一聲, 伸手撫在他胸口上:“,陛下, 陛下可還能聽見我說話?”

    正元帝的眼睛在黃帳頂上瞍尋一圈, 口鼻哧哧出聲, 胸膛急劇起伏, 待聽見喬妃的聲音, 這才把目光看她,兩隻虎眼瞪得極大。

    喬妃掐著手心這才忍耐住不笑, 寬慰他道:“太醫診斷,說陛下這是五誌過極, 心火暴甚, 火旺於上,水虧於下,這才發內風,隻要仔細將養,定然能好。”

    說著又拍一拍正元帝的襟口,放低了聲兒輕哄他:“妾不知外事,不知陛下是因何事暴怒,可這病是萬不能再怒了,陛下且得為著身子,靜心養氣才是。”

    她不提此事便罷,一提此事,正元帝立時想起楊家和秦昱來,胸膛一震,方才驚懼之下不曾細看,如今明白自己是中了風,心中神誌還且清明,頭一個便在床前找起了秦昱。

    見秦昱縮在簾後,一雙眉目像極了楊雲翹,胸中怒火再起,口中“嗬嗬”出聲,頭欲從枕間抬起,張口欲言,卻既張不開嘴,又出不了聲。

    他用盡了力氣,也依舊不曾挪動身子,喬妃見狀輕拍他兩下:“陛下不急在這一時,太醫就來了,姐姐們也都替陛下擔憂,吃的喝的妾已替陛下安排好了。”滿麵都是盈盈笑意,伸著手指頭點一點秦昱道:“齊王還自願侍疾,待陛下真是一片孝心。”

    她越是提秦昱,正元帝怒意便越盛,他方才掙紮,已經用盡了力氣,此時雖怒卻無法動彈,越是不能動彈,胸中便越怒,喬妃不住問道:“陛下這是怎麽了?慢慢說不著急?”

    正元帝幾次想從喉嚨口發“魏寬”這兩個字來,可偏偏發出的依舊還是“嗬嗬”聲,他越是著急,喬妃便越是和緩,慢慢悠悠勸他靜心止怒,有甚事慢些道來。

    眼看他又要暈厥時,魏寬與太醫一並進殿來。正元帝一聽見魏寬的聲音,眼睛立時亮了起來,魏寬見正元帝醒了,行到榻前,跪下身來:“大哥。”

    正元帝心中有許多話要吩咐他,無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隻一雙眼睛望著魏寬,盼他能從目光中明白他的心意。

    魏寬對正元帝確有失望傷心的時候,可見他躺在床上,口不能言身不能動,想起昔年並肩征戰時的英姿,一把握住了正元帝的手,哽咽難抑,好半日才從喉嚨口擠出一聲:“大哥。”

    正元帝見著旁人尤可,見著魏寬胸口急劇起伏,有千言萬語要對他說,偏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欲讓他先關秦昱,再殺秦昭。

    自己這個模樣,也不知能不能好,若不能好,就隻有拱承吉上位這麽一條路了。承吉中毒,便是將楊寶盈剝皮抽筋都不足平他胸中怒火,正元帝自承吉中毒之初,便把承佑接來長清宮,至此已有換太孫之意。

    可他親手替承吉鋪了這一條路,又親手將魏家綁到承吉身上,又如何能輕易換太孫,隻待先將秦昭這個大患除去,再另謀它路。

    如今這情勢,更不能換太孫了,他手指微微顫動,在魏寬掌心輕碰,魏寬不知其意,說道:“大哥不必憂心,我已將旨意追迴,著各州府縣緝拿清虛,大哥隻管放心養病。”

    正元帝此時所慮的已經不是秦昭,他嗬出一聲來,手指輕點,百般示意魏寬,殿中圍滿了人,魏寬伏身到正元帝的耳邊:“大哥可是念著那道密旨?”

    正元帝闔一闔眼,滿麵欣慰之色,魏寬緊握住他的手道:“我必謹遵旨意,大哥不必憂心。”

    正元帝心裏明白承吉往後會被魏家捏在手裏,隻要魏家女生下皇子來,承吉是癡兒還是明君,都無關緊要,可此時更改旨意已然不及,除了仰仗魏寬之外,無人能用。

    聽完便闔上了雙眼,胸中這一口氣方才歎出來,魏寬示意太醫上前,太醫把脈之後依舊要下銀針,正元帝既然醒了,便由他自己做主。

    正元帝的內風本就是暴怒血蘊,銀針可通淤血,若是才發內風立時下針,還不至口不能言,如今下針已經晚了,太醫隻得盡人事,解開正元帝胸前係帶,替他紮針通淤。

    正元帝紮針服藥,衛敬容落後一步才來。皇帝重病,朝中又無宰相,國家大事無人作主,文武兩派大臣各持已見,師朗被關押,隻有一個魏寬手握軍權,一人獨大。

    可他在武將中有人望,文臣並不服氣,此時便都歎袁相早死,崔尚書告老,紛紛求見皇後,家國大事總得有人可托,請她將輔國公召迴,兩邊爵位相同,又都手握軍權,倒能分庭抗禮。

    這也是師朗被關之後,這班文臣想與武將抗衡才想出來的主意,深恐魏寬手握軍權,借機大權獨攬,此時隻有皇後出麵,才又能安撫四方,穩定軍心,又能與魏寬相抗衡。

    朝臣如水,浪往何處拍,水就往何處湧。

    魏寬雖無專權之意,可他如何不知這班文臣疑他,朝臣還未求見皇後,他已然知曉,將皇後請到殿外,對她道:“娘娘可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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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敬容麵上並無憂色:“陛下若能好自然好,陛下若不能好,按禮法來就是。”

    魏寬麵上顏色不變,立在簷下望著深秋山色,不過短短一日的功夫,山間滿是肅殺之氣:“我是山匪出身,本就隻知兄弟義氣,不懂禮法規矩,既答應了大哥,就替大哥辦到。”

    正元帝這份旨意,是當作遺旨交到魏寬手上的,就如賀夫人當年一句遺願,他便能把賀明達的小兒子私自養大一樣。

    衛敬容抬眉看他,不置一詞,信報方才已經送出去,讓弟弟領兵迴朝,她一歎息點頭,便人人皆知,正元帝的病是能拖一日便拖一日,人已經活不長了。

    此時召迴衛敬堯,也無法更改聖旨,便是文臣也隻恐怕魏寬專權,並未想過要廢詔,衛敬容語帶歎息:“那成國公可保得大業長長久久才是。”說著拂袖轉身,迴到殿中去。

    秦昱一聽魏寬來了,好似老鼠見了貓,趕緊縮在後頭,聽太醫說正元帝眼下並無性命之虞,心內如煎,這把刀掂在手裏許久,就是不敢落下去。

    太子妃本就在偏廳中,見他縮身問道:“三弟這是怎麽了?為甚要避著成國公?”

    秦昱扯扯嘴角苦笑一聲:“我舅家與魏家有舊怨,父皇病倒,隻怕成國公要尋我的錯處。”一句話便將罪責都推到楊家身上。

    太子妃看他為楊家所累,受得這許多苦楚,倒為他歎一聲,跟著又道:“三弟不必擔憂,承吉總念著你的好處。”

    秦昱看著她搖頭苦笑:“隻怕咱們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我就是有心助承吉登上帝位,也著實無力,承吉年幼,不能親政,必是成國公代政,朝中大事還不是成國公說了算,等魏家女當了嫂嫂的兒媳婦,這天下可就姓魏了。”

    太子妃原來不怕,聽他說了那番話倒害怕起來,承吉當真坐上了皇位,還有衛家一係虎視眈眈,正元帝為何要殺秦昭,自然有他的道理,她心裏沒有著落,咬唇道:“那……那要如何是好?”

    秦昱歎息一聲,隻不說話,太子妃愈發害怕,兩隻手絞在一處,望向正殿,這會兒卻不再思量著正元帝一死承吉就能繼位的事,巴不得他再多活些日子了。

    她麵上心思難以瞞人,秦昱一望便知,更覺得這女人心思淺薄極好拿捏,正元帝都已經動了換太孫的意思,點都點不醒她,且得想法子將她牢牢握在手心裏,喉頭一滾衝她輕笑,眉眼微動誘哄她道:“我與承吉福禍相依,必替嫂嫂出力。”

    太子妃隻覺得自己步步受困,眼看秦昱肯拿主意,倒去了一半憂慮:“承吉年小,自然是要當長輩的話,往後政事還要多賴三弟。”

    秦昱輕笑點頭:“嫂嫂這是哪裏話,我自當鼎力相助。”

    夜色一深,飛霜殿中點起燭火,秦昱好容易等到魏寬出殿與朝臣共議國事,當著喬妃的麵捧著藥碗行到榻邊,正要將藥送到正元帝口中,誰知道正元帝突然驚醒,眼睛轉過來,目中精光四射。

    嚇得秦昱失手砸了藥湯碗,滾燙的藥打翻在他身上,秦昱唬得滿麵煞白,麵上先扯出笑意來,惶然叫了一聲:“父皇。”

    藥碗滾落在地上,青瓷磕在毯上,滾了兩圈,藥色染得明黃地衣一片褐色,正元帝從喉嚨口又擠出兩聲來,看向秦昱的眼神分明驚怒交加,秦昱觸目一望這才迴過神來,正元帝早已經不是坐在禦座上手握生殺的帝王了。

    他此時臥在榻上,不說食水,連每日裏便溺都由不得自己,麵上的笑意便沒收住,笑得極像他的母親,放柔了聲調又叫了一聲:“父皇,”欣賞了片刻正元帝由青轉白的臉色,壓低了聲音道:“父皇放心,這藥沒毒。”

    說著又倒一碗,捏開正元帝的嘴倒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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