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前便是秦昭發兵的日子, 他領著三萬人馬, 出了玉門關, 在途經第一處水源時暫作停留補給, 當日還送迴信報來, 至此之後隴右便沒再接到前線戰報。

    到今天已經第七日了。

    小唐急匆匆奔進來, 沉香幾乎一把拉住了他, 指著他的臉唬得說不出話來,小唐伸手抹了一把臉,也不知他手上抹得什麽, 搓兩下那胡子便根根落下,他縮在綢簾的陰影之中,盯住衛善的臉, 等著她來拿主意。

    衛善坐在榻上, 眉目一凝便有霜色,一殿人都看著她, 自小福子到沉香落瓊, 都指望她此時能說些什麽, 可秦昭遠在千裏之外, 她縱是腋下生翅, 也飛不到他身邊去。

    “這消息是何時傳到的?”從隴右到京城,傳遞書信最快也要五日, 那便是第二日曾文涉便發覺秦昭大軍在沙漠中迷路了。

    小唐迴道:“消息是今日才剛傳到的。”

    別人不知衛善懷有身孕,沉香卻是知道的, 她趕緊扶住衛善的胳膊, 替她在腰後加了墊子:“公主且安心,王爺帶著這許多兵丁出去,隻是一時風沙迷了道路,過不得多久必有信報傳迴來的。”

    衛善按下她的手,她心口咚咚直跳,麵上卻強自鎮定,手掌攥成拳頭,吩咐小唐:“你趕緊迴去當值,小福子讓采買太監替我買些好珠子來,再隔幾日我要用。”

    西市貨物更好,商人們給的孝敬也更多,采買太監便多往西市去,小順子置下兩間鋪子,一間賣珠子寶石,一間賣銀器皮毛,隻要宮裏來人說是晉王妃要好珠,他便知道衛善有事吩咐。

    衛善安撫殿中人不必驚惶,也不要去驚動衛敬容,她確是心中難安,可此時她一亂,身邊這些人就都亂了。

    正元帝知道消息瞞下不說,是不想在此時派人去尋找,等到秦昭在黃沙中迷失得更遠,再想找也難找迴來了。

    秦顯冰雪埋骨,秦昭又遇黃沙,正元帝可是想到最心愛的兒子早死,餘下的兒孫,要麽心術不正,要麽中毒未解,秦昭迷失道路,就算迴來,也可定他的罪。

    衛善早已經不記得這場戰役的細節,她所知的就隻有秦昭最後凱旋歸來,雖曆盡了艱辛,將士兵丁死傷無數,也依舊殺進大漠,攻到高昌城下,揚了大業天威,替正元帝在絲路要道上立下了石碑,頌揚大業功績,讓途經商隊都能看見,從此更添敬畏,不再生不臣之心。

    秦昭打勝的消息傳迴宮中的那一日,衛敬容難得露出笑意,還吩咐典膳多加了兩道素食,遙隔千裏,替秦昭慶賀。

    那時的衛善一門心思巴望著他能迴到京城來,她與姑姑困在丹鳳宮內,內外難通消息,叔叔身死,兩個哥哥在外舉步維艱,秦昭是她當時最後一點指望。

    可正元帝卻不許他迴京城,連番下旨斥責他征戰高昌領軍不力,致使軍士死傷眾多,而戰時又拉得太長,糧草軍械難為以繼,國庫空虛。

    分明打贏了勝仗,正元帝不僅沒有封賞他,反而下旨申斥,又命他不必進京拜謁,就地散了兵甲,著秦昭還領著他的殘部迴到晉地去。

    當時衛善不懂,隻是失望他不能迴來,遠水救不了近火,何況秦昭本就自身難保,她到最後也沒能等來秦昭的救援。

    當年不懂,此時也已經懂得這仗有多麽難打,秦昭還未發兵,便在家中鋪開地域圖,與手下將軍論這迴出征該當如何行軍。

    衛善早年在琅嬛書庫裏翻找出來的高昌域圖派上了用場,沙漠水域路線隨風沙數年一變,要在沙山沙海之中尋到去路,行進到千裏之外的高昌國,本就是不是一件易事,商隊沿且有迷失的,何況這許多人的大軍。

    黃沙埋白骨,絲路之上比比皆是,雖有向導可三萬人行軍本就諸多不易,食水稀少,糧草供運難及,此去艱險不可言喻。

    高昌遠在隴右之外千裏地,若非絲路諸國通商中土,高昌國也不會因地處商道要塞而富國強民,而高昌國王又因為國富民強蔑視中土,不再稱臣。

    連夏朝末帝都能得到高昌國的歲貢,正元帝豈能容忍他不置藩臣禮,仗是一定要打的,派出去的兵丁卻堪堪能夠征戰高昌。

    高昌國雖小,國力卻不弱,若派十萬大軍征發實在太費人力,糧草運送不及,而三五萬人,長途跋涉就算到了高昌也早已經是疲兵,高昌國王隻需以逸待勞,坐收其弊。

    隻要守城不出,等這三五萬人的糧草食盡了,自然就會退兵,趁著秦昭退兵之際,從後追擊,一邊是吃飽喝足的精兵強將,另一邊是少食少水的退兵散將,勝負早可預料。

    這是還未發兵時,就已經可以預見的戰爭狀況,正元帝並不會給予秦昭更多的援助,秦昭領著三萬人馬,隻要出了隴右就一切都要靠自己。

    衛善眼看著外頭日落,殿中點起琉璃燈,她問道:“成國公明日何時進宮?”

    文武大臣每日都來長清宮,正元帝雖在養傷也不斷早朝,可以稱得上是個勤勉的皇帝,便是在病中也不忘處理政事。

    正元帝不掀開,就讓魏寬掀開,逼得人去找,她雖不信萬全準備下秦昭還能迷路,可古來征戰,將士兵丁最懼的不是敵人驍勇,而是迷失路途,在途中消耗過多精力,便是兵精將勇也難免打敗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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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福子道:“每日辰時宮門開,奴才去候著。”

    衛善點一點頭:“告訴成國公,再有兩月,皮貨商人便要進京城了。”魏寬隻要看見軍報,自然知道該怎麽做,這些軍報繞不過兵部去。

    魏人傑本來是她扣在手上的一張牌,而這張牌輕易就被她打出去,她雖說了兩月,可心裏知道自己等不到兩個月,若是再有七日秦昭還沒消息,她無論如何也絕不能再枯坐京城。

    衛善聽了一夜山風,這一夜中都未能入眠,天色才露出一絲光來,她便翻身起了床,沉香在外頭值夜,聽見帳中氣息平穩,卻知道她一夜都未睡,一聽見動靜便披衣起來,替衛善披上披帛。

    衛善揮一揮手:“點燈罷。”

    沉香點亮了白玉盞,幽幽一豆燈火照亮了妝鏡,倒替她臉上添了些暖色,沉香替她細細上了一層珍珠粉,蓋去眼底青黑,她不住覷著衛善的臉色,奉上粥湯:“公主好歹喝些罷。”

    從昨日起衛善便食不下咽,隔得一夜,肚裏是空了,可喉嚨口便似堵著大石,一點都咽不下去,雖則如此,也捧起碗來,兩三口喝盡。

    胸中這才有了些暖意,她自知麵色難看,唇間點上些胭脂,免得請安的時候叫正元帝看出來,帶著七八個食盒子,往正殿去了。

    正元帝並不似在宮城中那樣冠服早朝,隻召見大臣到勤政殿中稟報六部事宜,他此時的身子也已經撐不下一場大朝會了。

    太子妃早早侯在偏殿中,她懷裏抱著承吉,承吉已經快要六歲了,太子妃哪裏抱得動他,可她卻一刻都不撒手,見了衛善,不複宮門前的驚惶失措,抱著承吉,又叫她安然了。

    衛善衝她點頭示意,承吉把腦袋伏在太子妃的肩上,仿佛還在熟睡,前殿隱隱傳來大臣的聲音,隔得一段便有一刻靜默。

    衛善思緒直飛隴右,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這一刻靜默是正元帝在說話,他早已經沒有當年聲似洪鍾的勁頭中氣,連文臣的聲音都比不過了。

    王忠在前侍候,林一貫在後頭端茶遞水,衛善捧著茶盞,才剛掀開茶蓋,便聽見外頭高聲爭論起來,衛善一入耳便知是魏寬的聲音,她還未動,承吉便被驚醒,他一下子驚哭起來,太子妃摟著他又拍又哄:“承吉不怕,皇爺爺立時就來看承吉了。”

    衛善蹙了眉頭指派了個小太監:“你去瞧瞧是甚事鬧了起來,把太孫都給嚇著了。”她的話比太子妃的話還更管用,小太監彎著腰往前去,聽了兩句又退迴後殿。

    “成國公和陛下起了爭執,這會兒已經勸住了。”小太監摸不著頭腦,正元帝從來寵信魏寬,如何又會在殿上申訴他。

    衛善心中了然,這架隻怕是魏寬吵給她聽的,魏人驕找不著弟弟,魏人傑杳無音訊,不知是死是活是好是壞,魏家從沒想過魏人傑會心甘情願自己走,連衛善都不曾想過,他們雖目的不同,卻都以為衛平是使了什麽手段這才拘住了魏人傑。

    魏寬好容易得知兒子尚在世間,如何能不傾力救他,既要救出兒子,便要答應衛善的條件,增派援軍,找到秦昭。

    承吉一哭,前頭倒是不再吵了,正元帝也已經疲了,他揮揮手,不住大口喘息,好半日才道:“散了罷。”

    魏寬還待再說,正元帝瞧了他一眼,衝他點點頭:“成國公所慮甚是,依他說的去辦罷。”將魏寬晾在當場,由太監攙扶著迴到後殿去。

    衛善隻作不知軍報,趕在太子妃之前把那七八個食盒子打開來:“這是早上才剛做的山藥粥,我問了太醫,太醫說父親用這個正相宜。”

    正元帝瞧了她一眼,這一眼與看向魏寬時的一模一樣:“再有幾日便是善兒生辰了,若沒記錯,該是雙十年華了。”

    衛善抿唇一笑,往銀碗裏盛了粥,給正元帝添上銀勺:“可不是,父皇日夜辛勞,還記著我的生日。”

    正元帝用銀勺刮了粥,半晌都不曾送進嘴裏,反而道:“該給善兒好好過個生日才是,把你母親接過為,把斯詠也接過來。”

    衛善取了一隻隻銀碟,把佐粥的小菜擺在膳桌上:“可不敢為著我的生日就擾了母親清修。”說著又笑起來:“我可是有意讓母親給斯詠上規矩的,她哪裏像個郡主,都是叫二哥給慣壞了。”

    正元帝笑起來,把那一勺子的粥又抖落迴碗裏:“就昭兒慣她了?你就沒慣著她?還是把她們都接過來,一家人團團圓圓才像個生日。”

    衛善看他執意要將姑姑接來,替他挾了一筷小菜:“斯詠淘著呢,往日也就罷了,如今我身子不便,哪裏還能照管她,不如叫她老實跟著母親學規矩。”

    她說得這話,正元帝先還一怔,王忠早已經“哎喲”起來,嘴上連聲說道:“恭喜陛下,恭喜王妃。”快手快腳取了個軟墊,替衛善墊在身上。

    衛善衝正元帝一笑,仿佛還似當年,繞在正元帝的身邊討珠釵緞子時那樣:“我找人算過啦,這一胎必是個男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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