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思娜說的是胡語, 說完就見衛修麵露難色, 傾耳過來聽, 她的臉更紅了, 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進來又不是出去又不是, 結結巴巴想要比劃, 可被衛修的目光一看,又羞得抬不起頭來。

    衛修卻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對她點頭輕笑, 用胡語一個字一個字的對她道:“我是來收皮子的,他什麽時候迴來?”

    衛修當的是市令官,每日都往胡漢商市中巡視, 有意去學, 又不害怕開口叫人笑話,這一個月裏簡單的胡語都能說上幾句, 隻是聽的慢些。他在清江時學的是清江吳語, 到了晉地邊陲又學胡語, 為了找魏人傑更是花足了功夫。

    阿思娜看他輕笑低下頭去, 心口“噗噗”直跳, 知道他會說胡語,隻是說得不大好, 反而更害羞起來,把給啞巴大叔補的衣裳擱在帳篷的小矮櫃上。

    阿思娜一麵收拾屋子, 一麵偷偷打量衛修, 她看衛修的模樣神態也不像皮貨商人,哪有生得這麽白這麽好看的皮貨商呢,替他倒了一碗茶:“大叔出去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迴來。

    帳篷裏的黃羊兔肉和豆腐湯的香味直往鼻子裏鑽,阿思娜越發確定衛修不是來買皮子的,他沒有那些皮貨商人看上去闊氣,身上既沒有金腰帶也沒有寶石戒指,可他往那裏一站就顯得比皮貨商人們高貴得多,阿思娜隻在王廷騎士的身上看見過這種高貴,啞巴大叔身上也有這樣的氣息。

    啞巴大叔不是胡人,她和弟弟都知道。

    姐弟兩個,一個替魏人傑打掃屋子做飯,一個替魏人傑去商市裏賣皮子,除了他們誰也不能往這頂帳篷來,帳篷裏有矮櫃有絨毯,還有漢人才愛吃的米,一袋一袋都是弟弟亞克背迴來的,煮上一鍋飯,裏頭擱上羊肉,燜得半熟半生就吃起來。

    亞克偷偷告訴姐姐,啞巴大叔在七月草原上星光最盛的時候,就會喝得爛醉癱在絨氈上,他聽過啞巴大叔從喉嚨裏哼哼著的歌,他會說話,隻是不說胡語。

    亞克還把這事告訴了母親,母親讓他們對蒼山神發誓,絕不和人談論啞巴大叔的事。姐弟兩個都跪下起誓,本來他們就不敢說。

    胡漢兩邊雖然在做生意,大汗王廷也簽下了契約,說是從此大業與北狄永保太平,可誰都知道烏羅部有多麽霸道,汗王又怎麽肯對漢人忍氣吞生,每到水草豐美時都要養一大批的馬,到市集上換的最多的就是鐵器。

    漢人也是一樣,鹽還易得,鐵器難求,從漢商的手裏得不到鐵器,聚集地開出一塊地來種青稞,這才能夠換些農具來。

    越是這樣,啞巴大叔的來頭就更不能透露,要不是他,阿媽也活不下來,他是阿媽的救命恩人,那就不是漢人,隻是恩人。

    而這一個假裝是皮貨商的男人,可能是來啞巴大叔的,阿思娜跪坐在帳篷裏,手裏拿粗針穿起羊毛撚的線,一針一針做起活計,突然開口哼起歌謠來。

    衛修就在帳篷裏來迴,一時摸一摸弓箭,一時又去摸一摸箭弦,魏人傑正在做一張弓,柔韌枝條才剛磨出雛形,衛修看那張弓箭做了一半,蹲下身擼起袖子來,替弓箭纏線,一圈一圈繞過去纏得緊緊的,跟著又拿在手裏試了試。

    從下午到傍晚,阿思娜都在帳篷裏,看著衛修把那把弓完,又看著他試了那張弓,不停緊著弓箭上的弦,滿意了這才擺迴原處去。

    她覺出衛修並無惡意,可這個漢人來找啞巴大叔也不知是為了什麽,阿思娜連著不停唱了三支歌謠,弟弟聽見了就會去給啞巴叔叔報信,到這會兒還沒人來,亞克已經去報信了,她補完最後一針,立起來往外頭去。

    才走到帳篷外就見啞巴叔叔大叔過來,身後跟著小尾巴似的亞克,亞克小跑三兩步才能跟得上魏人傑的步子,口裏不住勸著他什麽,可他扛著長樹枝,樹枝上滿滿係著獵物,半步都不停留,一直往帳篷裏走過來。

    阿思娜發急奔起來,兩隻手不停擺動,她仿佛感覺出啞巴大叔要離開這裏了,可魏人傑卻似沒有看她揮舞的手臂,衛修已經聽見了動靜,立在帳篷邊,看見遠處身越來越近。

    長發胡須遮去大半張臉,可一對眼睛卻騙不了人,不是魏人傑還是誰?衛修掀開帳篷的厚簾,迎他進來,時隔多年再次相見,隻有一句:“我帶了酒來。”

    魏人傑坐進帳篷裏去,見著肉便吃,見著酒便喝,喝得胡子上滴滿了酒液,這才看向了衛修,許久不說話,聲調顯得有些古怪,他隻問了一句:“是誰讓你來找我的?”

    衛修本來以為阿思娜是他在胡人裏娶的妻子,看到她紮著兩條大辮子,這才知道是位胡人姑娘,可她對帳篷裏的東西這麽熟悉,補衣裳收拾東西半點都不陌生,還當魏人傑身邊已經有了紅顏相伴,可聽他這麽問,卻有片刻的沉默。

    魏人傑目光灼灼盯住了衛修,衛修坐定了不動,他緩緩說道:“你一出京城,陛下便把善兒賜婚給了晉王,這些你該知道了。”

    魏人傑來到晉地確是誤打誤撞,他在草原上迷失了道路,被牧民救起,醒過來時已經漫天是雪,隻得瞞去出身,裝作是個啞巴,別人見他力大,既能放羊又能打獵,把來偷羊的狼射死了,這才願意留他,給他飯吃。

    胡人敬重獵手,何況是魏人傑這樣的神射手,他一心想迴到營州去,跟著牧民換物時,卻零星聽到些消息,都傳說北狄大業就要開戰,大業的太子,死在了草原上。

    魏人傑其實迴過一趟營州城,他趁著販皮貨混進城中,藏在馬廄裏,等白日往市集上走一圈,打聽知道賀氏滿門被斬,成國公也沒能找到兒子的屍身,魏人傑這三個字永遠都將刻在太子陵中,陪著秦顯。

    從此他便斷了迴去的路,營州來了朝廷的大隊人馬和談,他便跟著牧民沿著長城放牧,到了永寧城外,他便跟牧民分道,靠著皮毛貨物換來帳篷,在邊市住下來。

    晉地的王爺是秦昭,魏家與秦昭有些關係,魏人傑還打算若是能跟秦昭通一通消息,請他給父親傳訊,秦昭是養子,這輩子都不可能去爭儲位,找他是最合適的。

    可他再一打聽,晉王妃就是永安公主,他一離開京城,正元帝便把衛善賜婚給了秦昭,而他在邊關這些年,一點消息都沒接到過,家裏人全都瞞著他,而他還不時給衛修寄去皮毛,請他轉交給衛善。

    衛修不說話,魏人傑也不再問了,仰著脖子把衛修帶來的酒往喉嚨裏灌,一口氣灌掉了一半:“還是中原酒好,夠辣。”

    衛修在他麵前竟然有些局促,心裏想過許多迴見了他要如何說,豈料一語未發,他便已經不問了,魏人傑掏出刀來割羊肉,把烤焦的那一麵撕下來,吃了大半隻羊腿:“你來可有什麽事要告訴我?”

    “來見舊友,喝上兩杯。”衛修拎起酒囊,裏頭已經一滴酒都不剩了,魏寬並不信他,嘴裏嚼著羊肉,眼睛依舊盯住他,從眸色裏透出些譏諷來:“晉王找我這麽久,就是為了讓你喝幾杯酒麽?”

    衛修渾無所覺,並不反駁,從懷裏掏出名符來,上麵已經用了印:“你若還想迴大業,拿這個通關,到營州有一隊商隊,可以送你迴京城去。”

    一塊木牌子上寫明白了姓名性別生辰年月,背後還畫了畫像,是個滿臉胡子的大漢模樣,跟魏人傑還真有七八分相像。除了通關名符,還有些盤纏,和兩件漢人衣裳:“衛家的商隊會從營州出發,或去清江也可,迴京城也可。”

    “是晉王叫你做這些?”魏人傑到這會兒才找迴語調,他看著那塊木牌子,卻不曾伸手接過它:“他想把我看管起來,拿我跟魏家換什麽?”

    衛修緩緩看他一眼:“晉王被陛下派去攻打高昌,曾文涉任隴右督糧道,善兒與太初被陛下接進宮中去了,凱旋之日才是團圓之時。”

    衛修並無意禁錮魏人傑,也不願拿他去跟魏家換什麽籌碼,可他是妹妹在京城裏能夠安然的保障,神策軍羽林軍都在魏家手裏,縱不是秦昭的意思,他也要辦到。

    魏人傑喉口滾動,他自然知道太初就是晉王千寵萬愛的郡主,滿月周歲的時候都在晉地大辦宴席,各色富戶官員在市集中搜尋奇珍為郡主周歲送禮。

    他的那塊白狼皮就是那時候獵的,他既希冀著衛善能看出是他獵的來,又希望她不知道自己還活在人世,晉王有多麽威風,永寧邊陲無人不知,整個晉地無人不曉,他帶軍領殺出城門保守邊民時,魏人傑就握著他的弓,藏在長草中。

    他可以一箭射死秦昭的,可他沒有;他也可以看著那人砍傷秦昭,可他也沒有;他的箭在自己都沒迴神的時候射了出去,一箭封喉,射死了那個胡人,隻有秦昭活著,衛善才能一世安穩。

    於是他抬起眼來,問衛修道:“晉王不求帝位?”

    衛修一怔,旋即答道:“不求帝位,隻求平安。”

    魏人傑把切下最後一點羊肉塞進嘴裏:“何時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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