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 帝後宮妃本該共同守歲, 甘露殿中細備果酒佳肴, 卻遲遲未見正元帝與衛皇後的身影。一幹小宮妃們坐著, 既不敢玩鬧也不敢說笑, 就著自個兒麵前的碟子, 斯斯文文吃著蜜柿榛子。

    符昭容從自家麵前的碟中挑出糖仁核桃, 托在帕子裏,遞給喬昭儀,喬昭儀最愛吃這個, 雖大殿之中人人肅穆,不敢高聲談笑,也依舊蜜蜜瞧了符昭容一眼, 接過來含著吃了。

    久候帝後不至, 連晉王永安公主和齊王齊王妃也沒來,徐淑妃領著一眾妃嬪守在殿中, 庭前掛起花燈, 太監宮人們個個躬腰縮背, 進來添茶加水都輕手輕腳。

    承吉仰著臉兒問太子妃:“母親, 爺爺呢?不給承吉放花炮了麽?”正元帝答應了他的, 要給他在宮中再放一次煙火。

    太子妃撫著兒子的麵頰安撫他:“爺爺處理政事,片刻就來了, 承吉先玩花燈好不好?”

    承吉很不耐煩,一心想到殿外去玩花燈看煙火, 立起來推開太子妃的手, 自個兒對侍候他的小太監道:“你去給我放煙火。”

    小太監先瞧一眼太子妃,見太子妃勸不住太孫,平日裏這些小事,正元帝無有不依的,不過是放放

    煙火花燈,可今日宮中哪個還敢放這帶響的東西,縮了脖子出殿去,挑了一隻走馬燈,取進來哄了承吉道:“已經著人去取殿下最愛的鑽天響了。”

    承吉見那花燈在轉,倒是尋常聽過的誌怪故事,一半兒都是王忠說給他聽的,指點著燈上人物,覺得有趣,也不再催人去放煙火,自個兒玩了起來。

    徐淑妃見了,笑一聲道:“這個燈倒有意思,多取幾隻來,就在殿中賞玩。”殿中人人桌前擺上一隻,倒添了些紅紅綠綠的喜慶顏色,可心裏都陣陣發緊,還不知正元帝那雷霆一怒,前朝後宮又要有什麽風雨。

    宓美人欲殺害妹妹,構陷晉王的事在宮中已經傳遍了,人人皆有意氣,便是宮人太監也不例外,衛善當公主時便對宮人多有優待,更不必說皇後娘娘廣有賢名,從不曾輕易發怒責打宮人,以她為首,底下的宮妃們縱有性急的,也絕不無緣無故就拿宮人們撒氣。

    既有人望又有聲名,出了這件事,雖不知詳細,卻人人都知道是齊王做的,宓美人與宓充容本就是楊家進獻,宓美人不得寵愛,積香殿與冷宮也沒什麽差別,而份位一直比自己更低的妹妹卻一路升到了充容,眼看就要誕下皇嗣,若是皇子,便晉升妃位。

    這點道理人人都懂,何況齊王喜怒不定,撞著他心緒好的時候,犯了錯處還能輕輕饒過,若是哪天他心緒不佳,撞在他手裏,不死也得脫層皮,延英殿後殿裏埋的貓狗屍身,也就是這些主位們不知道罷了。

    皇後不在,徐淑妃主持事宜,這一夜顯得尤為漫長,也不敢著人去紫宸殿中打聽消息,而皇後卻又不曾送信迴來,便都老老實實坐定了守歲。

    紫宸殿裏落針可聞,正元帝極怒攻心,怒喝之後一時頭暈,差點兒栽倒在地上,還是王忠用身子擋住,急喚一聲:“陛下。”這才把他喊迴了神誌。

    王忠趕緊打開了紫宸殿裏的小藥櫃子,從裏頭取出一丸藥來,用銀刀剖開,調水給正元帝服用,正元帝接過藥來,歇得片刻才一口飲盡,啞著聲道:“著人去泰山把清虛道長接迴來。”

    宓充容這一日又驚又懼,將死之人活了過來,卻也是苟延殘喘,吳太醫都說她活不了多久了,最恨的不是楊家不是齊王,卻是姐姐宓美人,竟從初始就設計殺她。

    正元帝迴過神來,掀開眼皮看向她,宓充容自知必死,落淚如珠,誰知正元帝卻沒立時殺了她,而是把她又關押下去。

    宮中出事,正元帝便讓魏寬帶人圍了楊家,看管住楊思召,此時一聲令下,搜撿起來,就按宓充容交待的,楊家偏院專有人造這香口糖,糖藥球裏的粉沫並不是尋常助性藥物,久服能令人子嗣稀薄。

    宓充容還能被人抬出去,宓美人卻被關進了慎刑司中,由裏頭的老太監逼問真相,宓美人幾求速死,先是什麽也不肯說,可她哪裏挨得過刑,煙火還沒放完,便把秦昱交待她的事,一五一十都交待了。

    她不敢說是自己為了謀求富貴湊上去的,隻說齊王指使,指使她讓妹妹陷害晉王,跟著又把如何騙得宓充容的信任,將她藥倒,自己換上妹妹的衣衫出席宴會的事通通招認了。

    慎刑司裏的老太監防著陛下還要召見她,不能把人折騰得過分,若身上都是血,怕衝撞了陛下,可宓美人又口硬,也確是她這些年進得宮來,從未聽說過宮妃宮人被罰,不知道慎刑司的手段。

    其中刑具都是經年不用的,百來根細毛銀針嵌在一塊木板上,密得好似梳篦,一下紮在人身上,痛得鑽心,指甲細縫中一根根紮進去,老太監還告訴她道:“這是貴人們用的刑,旁的美人可更受不住,見陛下渾身是血的,也不雅相。”

    幾下一紮,宓美人渾身冷汗淋漓,喊得嗓子都啞了,還有什麽不召認的,楊家在哪裏製的藥,她又是怎麽知道此事的,打小如何受的調教,句句都和宓充容的證詞對得上。

    魏寬緊接著便從楊家西院裏搜出了香藥和藥方,呈到了正元帝的麵前,正元帝對著那盒桂花香糖看了許久,卻沒把藥方給太醫,而是把藥方收了起來。

    秦昭確是服藥性動,此時尚在昏睡,太醫稟報說下藥之人心狠手黑,藥下得太多,藥性又太烈,初時服用身子不適,可若是天長日久的服用助性,便不會昏迷過去了。

    這局做得這麽真,又扯出楊家十幾年的舊事,楊雲越是必不能留了,正元帝連個全屍都不會留給楊家人,他坐在禦座上良久,開口對王忠道:“把楊雲越押來。”

    楊雲越和外甥一起被押到偏殿,就已經知道事情不好,齊王此計甚毒,可竟挑了這麽個時候,年宴之中人多口雜,一時不慎便滿盤皆輸,若是換個場合,沒有這些人看著,以陛下心性,說不準就將錯就錯。

    可他偏偏挑了這麽個時候,以正元帝之好名,怎麽能當著文武官員的麵,把這盆人人都知是汙水的冤枉栽到晉王的身上。

    賀明達是反叛罪名;胡成玉是指使朝中大員受賄,致使邊陲不隱;袁禮賢則是私通大夏。人人死得有憑有據,管它其中有幾分真,刀架起來正元帝便半點沒手軟,可此時殺晉王有什麽名頭?

    本來是瞌睡遞枕頭,縱然衛家明知錯殺也無話可說,除非謀反,如今群臣皆知晉王受了冤屈,衛敬堯在營州,衛平在清江,衛修在晉地,三人合抱出擊,隻有一個魏寬怎麽能抵得住三處兵力?

    楊雲越心中到底還存一份僥幸,被金吾押進紫宸殿中時,還指望著正元帝能饒他,可他一眼便瞧見了案上描金的圓盒子。

    正元帝看著他,楊雲越連站都站不住,身上明明穿著厚裘,卻刹時滿身冷汗,除了伏倒在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秦昱久不見人迴來,心中早已經想好了,把這事全盤推給楊雲越,若不是宓美人找上門來,他哪裏知道落胎服藥的事,雖然從此之後處境險惡,也比此時就被責罰要強。

    秦昱深知正元帝的性情,楊家這份罪名是活不了的,既無戰功,情誼又被磨盡,就算兩樣俱全,父親也絕不會繞他。

    都已經活不了,再多擔一樣罪責又如何,自己不過是被騙了,殿中那番說辭,也可脫托……秦昱先是團團來迴,繞著屋子轉了一圈又一圈,此時心中有了主意,反而不怕了,掏出帕子抹一抹額間冷汗,坐定在椅中,抬眼對小太監道:“這茶涼了,換一壺熱的來。”

    等到正元帝召見他時,他早已經置身事外,仿佛這事真的同他沒有半分關係,正元帝看他神色自若,看了他一眼,秦昱不等父親發問,先替自己辯白。

    這話在他心裏反推了幾迴,確認已經沒有一絲破綻了,越是說越是大聲,越是大聲就越是理直氣壯,最後他還關切著問了一聲:“二哥此時可好?”要是藥死了,那可真是意外之喜。

    正元帝方才怒極,此時卻收了怒意,麵上瞧不出喜怒來,聲音低沉:“楊雲越已經全都召認了,此事確是與你無關。”

    秦昱麵上顯露喜色,正要開口,正元帝又道:“你迴去收拾收拾,過了年就去封地罷。”

    秦昱大驚失色,怎麽也想不到楊雲越都已經認下罪責,父親竟還要把他趕去封地,咬了舌尖立時淚似雨下,才要說些舍不得父親,想在父親身前盡孝的話,就聽見正元帝又道:“你去送你舅舅一程罷。”

    除夕之夜,楊家舉家被圍,正元帝下旨將楊雲越刺配,楊家上下也有十幾口人,楊雲越的小妾通房,楊思召的妻子兒女,和楊夫人。

    楊寶盈昏在殿中剛醒,卻出不了宮,楊寶麗嫁與曾文涉的兒子,婆家失勢,娘家卻還在朝中,本來在曾家趾高氣昂,消息傳到,便被丈夫關了起來,不許她去送行。

    兵甲押著楊雲越楊夫人到了城外,秦昱裹著鬥篷去送行,身後還跟著林一貫,他嘴唇嚅嚅,舅舅一口認下罪行,倒讓他心中有一兩分的感動,可這本就是楊家惹出來的事,若不是楊雲越,哪有今日事。

    他喉頭滾動卻無話可說,楊家一家單衣發配,誰都知道這一路是絕計不能活命的,人人都無話說,隻有楊夫人,她身上一件夾襖,多少年沒有挨過這樣的凍,凍得牙齒打顫,卻眼角含笑,讓秦昱到她身邊去,壓低了聲道:“你弑母害父,心中怕嗎?”

    楊夫人意態瘋顛,秦昱卻立時臉色煞白,盯著楊夫人的臉,想看她說的是真是假,楊夫人卻哈哈大笑起來,眼睛裏淬了毒,盯了秦昱又盯楊雲越:“好阿翹,騙得我真苦。”

    楊家十幾口人,除夕之夜押解出京,沒兩日被報上來,一家死在路上,死法可怖,楊雲越更是連全屍都沒留下,被山間餓狼叼去,隻尋到半個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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