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後殿是正元帝的寢宮, 他把魏寬叫到後頭, 一付預備促膝長談的模樣, 王忠一聽正元帝的聲調便趕緊轉了出去。

    林一貫趕緊湊過來表功:“大監不必忙, 我已經吩咐茶房預備茶水了。”

    王忠睨他一眼:“說你不成材呢, 這模樣可是該喝茶的?”說著吩咐小太監去取兩壺酒來, 又讓典膳預備下酒小菜, 俱是正元帝愛吃的,鹵豬耳朵、草紮圓蹄,都薄切了碼在碟上, 再加兩碟鹽炒花生,拎在食盒裏頭親自送進去。

    壺蓋一開,滿是酒香氣, 正元帝瞧了王忠一眼, 虛點一點他,任由他把酒菜擺好, 對魏寬道:“都送上來了, 陪老哥哥喝一杯。”

    魏寬掀了袍子坐下, 取過酒來便喝, 正元帝陪飲了一杯, 還伸了筷子親自挾上一筷添到魏寬的碟子裏。王忠布完了酒菜低頭出來,退到門邊侯著。

    林一貫伸頭看了, 嘖嘖出聲:“大監真是神了。”

    王忠斜他一眼:“去甘露殿稟報娘娘,今日陛下吃了酒, 宿在紫宸殿中。”

    林一貫一溜小跑去了甘露殿, 也不知日日去迴報是為著什麽,這些日子陛下從來都少往甘露殿去,綠頭牌都停了許久了,便是不說,皇後娘娘也沒啥好憂心的。

    衛敬容一聽正元帝在和魏寬吃酒,蹙蹙眉頭:“讓大監看著些,陛下還服著丹藥呢,經不得酒性。”說著賞了林一貫一個紅封,問明白預備了些下酒的小菜,跟著便道:“天也涼了,不能光吃涼茶,叫光祿寺進個燉羊肉上去。”

    林一貫應一聲退了出來,這迴卻不是他自個跑,自有小太監跑腿,他慢慢悠悠走在宮道上,便見甘露殿的宮人往後殿去了。

    林一貫才出了甘露殿,衛敬容立時收了笑意,吩咐結香道:“著人各個寢殿走一遭,賜些花膏,給宓才人多一份羊奶。”

    結香抬頭覷覷衛敬容的臉色,低頭應是,著小宮人往各殿送東西,自己在西邊殿中繞過一圈,最後才往小宓才人的浣花閣中去,把羊奶賜給她,浣花閣裏立時叫了宮奴抬去熱水。

    典膳送銅鍋到紫宸殿中,正元帝已經一年多都未曾飲酒了,今日開戒,薄飲幾杯把肚裏的饞蟲勾了出來,魏寬更是喝得麵上泛紅,他一吃酒,一張臉便紅得好似關公,一杯連著一杯,把自己灌了個半醉,這才醉眼迷蒙的看向正元帝:“哥哥不厚道。”

    從他嘴裏能說出這一句來,顯是氣憤已極了,正元帝笑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張密奏來遞到他手裏,魏寬看一眼便鼻中噴氣:“我看不懂這文縐縐的東西。”

    正元帝不以為忤,把密奏抖開,這上頭是從大夏送來的密報,袁禮賢通敵,通的是大夏邊防厲振南,船隻經厲振南的關卡進入運河下遊,大業風一吹,江寧王的宮中便也跟著結了一層霜。

    厲振南守著運河關卡,是許多官員的眼中釘,就連江寧王也是既要用他,又要疑他,當年失掉郢城便被無數人彈劾,如今又出了這一樁事,正元帝隻消伸伸手,罪狀便似雪片一般飛向大夏宮廷,飄落在江寧王的禦案上。

    魏寬瞪紅了眼,茫茫然看向正元帝:“大哥的意思,是要除掉厲振南?”再換一個將領根本就守不住吳地,大業戰艦齊備,隻欠東風,隻要厲振南被換,江寧王便是自毀長城,拱手把江山送給大業。

    魏寬迴過神來,他喉口梗住,一口肉再咽不進去,正元帝卻說得興起:“我隻當我老了老了,這輩子沒有這一天了。”

    魏寬雙目被銅鍋蒸騰冒出的熱氣熏得更紅,他怔了良久,一下扔開了酒盞,伸手拎起壺來,對正元帝道:“祝陛下早日一統江山。”

    正元帝哈哈兩聲,麵上鬱色盡去,舉著杯盞一口飲盡,伸手拍一拍魏寬的肩膀:“朕的江山,怎能少你這一員猛將,跳梁小醜不值一哂。”

    魏寬也昂頭哈哈笑了兩聲,脖子一抻灌下一壺苦酒,低頭隻顧著喝酒吃肉,兩壺早已經喝盡了,幹脆抬了兩壇上來,仿佛兩人還年輕時似的,一人喝了一壇子。

    魏寬喝得爛醉,正元帝也已經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候,兩人倒臥在一處,王忠讓金吾衛把魏寬扶出去,魏寬本已大醉,兩個金吾衛把他扶到宮道上。

    這會兒早已經宵禁了,沒有金魚符出不了宮城的門,隻得暫且把他扶到兵部的值房中去歇息,魏寬吃了酒熱,被冷風一激,醒過來欲吐,兩個金吾把他扶到樹邊。

    魏寬扶著樹幹嘔半日,卻什麽也吐不出來,人倒越發清醒了,抬頭望向紫宸殿,看那殿頂獸首,忽地想起當年打進皇城時的事來,他喉頭滾動嗬一聲笑了出來。

    兩個金吾隻當他醉了,魏寬垂下頭去,兩人把他架到值房,自有小太監侍候著換衣擦臉,又沏了熱茶來送上,聽見屋裏酒鼾如雷,這才退出去帶上門。

    王忠著人扶魏寬出去,正元帝喝得比魏寬少得多,飲兩口送上來的蜜茶,看見王忠托了個托盤進來,裏頭擱著一枚枚綠簽,王忠躬身奉上,正元帝本不待伸手,頓得一頓,今日酒飲得多些,又吃了羊肉,身上確是燥得慌。

    他正遲疑,王忠便道:“陛下清心許久,也可適時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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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元帝確是許久不曾傳人侍奉,今夜興致高漲,仿佛彈指之間便可攻下吳地,把大夏餘下那一半江山都收歸大業,懶洋洋伸出手去,從那十幾枚綠頭牌裏挑了一枚出來。

    王忠接過一看,見上頭刻了一朵瓊花,依舊躬著身子:“是浣花閣宓才人。”

    正元帝倒還記得這個嬌媚的小才人,點一點頭,不曾再換,王忠便吩咐人把宓才人抬進紫宸殿來,自己把托盤交給了林一貫。

    林一貫才出門,便有小太監要接過去,被他瞪了一眼,親自把綠頭牌送進敬事房,卻不曾把牌子掛起來,而是收進布袋中,每一塊綠頭牌上,刻的都是瓊花。

    宓才人第二日便得了許多賞賜,連甘露殿中也一並發下賞來,正元帝離得清虛完了,不必再跟著他做早課談道術,頭迴解禁還知道節製,可他原就在色欲上少有顧忌,起了這個頭,便隔上三五日就要傳一迴宓才人。

    袁禮賢的案子,到年中還未結案,江寧王遲遲未有決斷,南邊朝中彈劾厲振南的人越來越多,江寧王卻頂住了壓力留中不發。

    而士林中為袁禮賢喊冤的人也越來越多,這些讀書人齊聚在皇城中,由人領頭上書諫言,鬧得越來越大,人也越來越多,袁相出名便罷,袁含之也因為也廣揚詩名,由此糾集的人不在少數,這個新年,一南一北兩個皇帝的日子都不好過。

    魏寬那日吃醉了酒迴去,曾文涉打聽著典膳還往紫宸殿中送了鍋子,知道正元帝不信袁禮賢,卻深信魏寬,一時且扳不倒他,魏寬又是個粗鄙人,上來便是拳頭,惹不起他,便隻好躲著他。

    正元帝以為安撫住了魏寬,也約束過曾文涉,他原來起義推翻大夏是眾望所歸,卻不曾想袁禮賢竟有這樣的人望。

    曾文涉查來查去也沒查到袁府裏有多少銀子,他再不相信袁禮賢同大夏有這樣的交際,竟不貪圖銀財,可庫房裏沒有,家裏搜出來的東西遠遠不及曾文涉心中所想。

    難道袁家還能把銀子鋪了地不成?掘地三尺也沒找到錢財,原還咬牙想做假,金餅上又不曾刻下名字來,可師朗步緊盯,看他把袁府的青磚地都起出來堆到一邊,拂了袖子道:“曾相可要去茅廁掏一掏,也許袁相視金錢如糞土,把金餅都沉在茅廁裏。”

    那些個太學府的學生們已經有人主張換掉曾文涉,曾文涉如何不急,就怕民怨沸騰,正元帝為了平熄眾怒,當真把他從宰相的位子上擼下去。

    他越是著急,就越是想找出袁禮賢的罪證來,鬧了兩三個月,抓了這許多官員,卻沒查抄出這些銀子來,他也根本查不出來,這一批銀子都在國庫之中。

    病急亂投醫,正元帝越是模棱兩可,曾文涉就越是以為自己得到了默許,眼見這團火燒無可燒了,便把火引到衛家身上去,衛平就在清江,他與厲振南必也有牽扯。

    江寧王終於抵不住世家老臣的壓力,把厲振南身上的爵位削去,又把他從外圍調迴杭州去,正元帝等此刻已經等了許多年,花費的功夫怎麽能被曾文涉毀去。

    到得此時,禦案前彈劾曾文涉的帖子越來越多,在宮門外糾集的太學生也越來越多,正元帝在正月開印頭一件事,便是罷相,斥責曾文涉辦事不力,罰他在家思過,卻不曾給出期限,也許再也不會用他。

    曾文涉如遭雷擊,秦昱更是大驚失色,最後正元帝定了袁禮賢一個不大不小的罪名,也不說那本帳冊是真是假,袁禮賢雖不能以宰相尊榮下葬,卻保留下了《功臣錄》中頭一名的位置。

    袁家二子糊裏糊塗的進了大理寺,關上小半年,又糊裏糊塗的被放了出來,歸還家產,也不曾收迴爵位,照舊可以讓袁慕之繼承。

    正元帝連消帶打,一箭三雕,甩出一張網,網住了袁禮賢、曾文涉和厲振南,清明才過便下旨意,著晉王進京歲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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